上 卷 第 一 章? 远飞的白鸽忽然回到身边? 一辆崭新的银光锃亮的凤凰牌自行车,在雨后洁净柔软、纤尘不染的沙石公路上奔驰,就像一只俯视群鸡,美丽无比的凤凰在展翅飞翔。它时而与清澈的哗哗流淌的故乡的母亲河——丰盈河,亲密地作伴,时而在金黄的稻海中犁出朵朵浪花,时而又掠过掩映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星罗棋布的集镇、村庄。燕子的欢叫,雄鹰的飞翔,稻谷的的芳香,更激起了骑车者的无限兴致,他忽而“大撒把”,两手不扶车龙头,双脚车水般把车轮蹬得如哪吒的风火轮,忽而全身上纵,两手送车,来了个“乌龟脱壳”。? 前面是段下坡路。他此刻又恢复到“大撒把”,任车子如白天鹅般向下滑翔,他那扭开全部扣子的白衬衣,在身后飘扬成一朵奔驰的白云,衬衣里面那件蓝白相间的海军内衣“海魂衫”,如碧蓝又带点银白的海水在奔流。这海水,这白云,构成了“白云与天鹅竟飞,海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他一边让车滑翔,一边还摇头晃脑吟诵起经自己改编的古今著名诗句: ?? “我鞭着马,驰过美丽的村庄……”? “春风得意车轮疾,一日看尽县城街。”? “朝辞故乡彩云间,百里县城眨眼还。? 两岸鸟声啼不住,轻车已过数重山。”? 他心头喷发着诗句,激荡着一股难以抑制的豪情,性格内向,很少唱歌的他,此刻,竟动情地唱起了一首著名的电影插曲。??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姑娘好像花一样,? 小伙子心胸多宽广……??
不善于唱歌的他,竟然把歌唱得十分动听,尤其当唱到姑娘和小伙子时,简直令公路两旁劳作的人,也听得呆了。? “这后生为什么高兴得发狂?难道是中了状元?”? 人们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是的,人们猜对了,今年暑假,他不但考上大学,还以超过录取线60分的高分,雄踞全县文科榜首哩。? 现在,他已经体检合格。看来,只要准备好行李铺盖,去大学报到就是了。? 俗话说,挨过冻的人,最知道阳光的温暖,做了十几年的大学梦没有实现,就在美梦眼看要破灭时,突然奇迹般地得以实现,这怎不令人激动万分?? 1965年,他初中毕业那年,以优异成绩考上省重点高中。正当他踌躇满志朝大学之门挺进,“文革”飓风突然刮来,他的大学梦如肥皂泡般破灭了。而后,他应征入伍。复员回乡,又赶上“老三届”还可考大学,才重新圆了大学梦。月月想,年年盼,埋藏胸中10多年的夙愿如今眼看就要实现,这怎不令人欣喜万分?? 家乡小镇寒山镇到了。他把自行车送回公社,团青年书记听说他体检全部合格,连声说:“那好那好,状元包中!以后读了大学,不要忘了我这个借新自行车给你上县城体检的恩人,要知道,我这辆凤凰,像天仙美女一般漂亮,我连小舅子也不舍得借给呢。”他一边说笑,一边把沾有微尘的车子,用水冲洗了好几遍,又用软布揩擦干净,直到钢圈、天水板和链条盖都纤尘不染,人可倒影,才小心翼翼像抱新娘子一般把车子提进自己的房间,咔嚓一声锁上车锁,锁上房门,才放心地下班。 ?从公社出来,走在小镇一里长的鹅卵石拼花图案的大街上,程浮受到人们的夹道欢迎。每到一处,人们都以“大学生”的身份来接待他:掇凳,泡茶,忙得不亦乐乎,还捧出最敬客的“鸡蛋糖水茶”款待。热情甜蜜的话语,如瀑布般在他面前飞溅,走到离自家不到一百米距离时,他竟被大队长老咬截住了。? “程浮弟,到我家吃顿夜饭,“大队长热情邀请,看程浮没痛快答应,便生气得嚷了起来,“怎么,考上大学中了状元,瞧不起你这个当农民的老哥了?要知道你当年读高中,当兵,都是我给你签的意见,盖的大印呢!”一番尖利的不依不饶的话,不由得程浮不去赴宴。? 夜饭很客气,是高级面干酒”。那用大米做成,白白长长,光滑如银丝的面干,不但以油当水,炒得金光铮亮柔软如线,而且内涵十分丰富:精瘦的猪肉,金黄的鸡蛋,嫩嫩的茭白,水黄的豆腐皮。一闻,令人香落鼻头。佐餐的是高级时髦酒——那喝起来如同马尿的啤酒,还配了一盘上好的油炸花生米。? 大队长平日很小气,除了招待区公社干部和县上来的客人,绝不动用高规格的啤酒。因为这酒度数低,很不容易喝醉。能喝者,三五瓶眨眼就光,八瓶十瓶亦非难事。这就带来了沉重的经济负担,说白了,就是招待不起。可这天,却强拉硬灌了程浮一肚子“马尿”。程浮像红脸关公般,有些醉意地往家走。当走到自己家那幢有三进楼房组成的古宅前,他看见巍峨的大门口,排列得密密层层:是本族和同生产队的人。他们像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般守候着,一见到程浮,便发出了一片欢呼声:? 大学生回来啦!? “请客,请客,快请客!”男女老少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往家里走,一边纷纷向他要喜糖。有几个爱喝酒的嚷着要喝他的喜酒。? “等来了通知,我一定请客。”程浮笑呵呵地说。? “先预支一部分吃吃。等以后来了通知,再正式办客嘛!”馋嘴像“狗粪粘”草般死缠住程浮不放,硬要他请客。? “好啦,你这竹杠先生,今天是不是肚子又清淡了,准备敲笔竹杠?”生产队长来穷为程浮解围,“人家是个厚道人,你敲得狠了,竹杠先生坏名声一旦传出去,看哪个好姑娘愿意嫁你?”? “没人嫁我,都嫁给你好了,那你就可以成为纳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皇帝。嫂夫人就可以当皇后娘娘了。”馋嘴对衣服穿得土里土气的队长老婆扮了个鬼脸,嘻嘻笑着,“嫂子,大哥有了这么多老婆,你虽然当了皇后,也要处处小心。你首先要学会打扮,要打扮得像妖怪精一样,不然,迟早会被他抛弃!商朝的纣王宠了三个女人,一个是狐狸精,另外两个是玉石琵琶精,九头雉鸡精,结果把正宫娘娘掼下摘星楼——”? 馋嘴话音未落,早见队长夫人从筷笼里拔出擀面仗,吓得拔腿就溜。? 忽然,一个哑巴的远房叔叔满脸喜色地演起独脚戏:他翘起大拇指,两手捋捋胡须,再指指程浮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着的两支钢笔,用哑语自豪地说:我那插两支钢笔的侄子,马上要插三支钢笔,到京师去做大官了(他以为钢笔插得越多,文化就越高,官就越大)。还边打手势边发出如“千子炮”炸响,仿佛山鸣谷应般的笑声。他这番绝妙的表演,把众人都逗笑了。? 大家正在热闹,突然,一个漂亮水灵的大姑娘——那个自从复员以来从没登过他家门的武娟,身穿白衬衫和白裙如悠悠白云,飘到程浮的家门。? 程浮顿时呆住了。他不禁感到奇怪。“程浮哥,我爸妈请你——到我家去吃夜饭。”武娟热情地邀请。? “我已经吃过饭了,”程浮冷冷地谢绝邀请。但她依然没走。? “我妈——”她欲言又止,眼圈有些发红,看样子很快就要下雨了。? “嘿,前客让后客,我们走吧——回家吃饭去,”黑大汉生产队长来穷见状,知道这对男女有要事商量,随即号召,于是众人都知趣地走了。走时,个个留下一个热情的邀请:有空一定上我家玩。? “我妈,叫你一定要去,”武娟见众人退避三舍,便嗲声嗲气,妖妖地说。? “去干吗?去吃你和民兵连长的喜糖?”程浮有些恼火地呛了她一句。? “你莫要出口伤人,”武娟眼里噙着泪花,“你难道还在生我的气?我以前跟你的事,也是身不由己呀。”? 说得轻巧,谁遇到这种事会不生气?程浮当入伍不久,就接到武娟的来信:妹妹一定等你,不管五年七载。在部队,他的眼前常常浮现出武娟身穿绿军装演《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毛主席》那骑马奔腾驰骋的飒爽英姿,以及给自己戴大红花那粉红的脸庞和鬓云欲度香腮雪的迷态。武娟,是他心目中一只纯洁无瑕的白鸽。他期待有朝一日与她比翼齐飞,他坚信武娟一家“等他五年七载”的承诺,因而回绝了好多个亲戚朋友老师为自己介绍的对象。可是到了第四年,程浮第二次打报告提军官没成功,忽接武娟哥来信:“武娟已与大队民兵连长、复员军人兵权订婚,请你另觅佳偶。”气得他一天没有吃饭,爬上高高的云门山顶,坐了一个通宵……如今订婚数年,只等春节来临就与兵权结婚的武娟,却突然登门,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走,不要生气了,我的大学生哥哥。”她温柔地说。? “我不去,去了有什么意思?”程浮没好气地说。自从这门亲事告吹后,他发誓不再踏进武娟的家门。? 她拉住他的手,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这哭声像一道符咒催逼着他不得不走。“被人家看到,还以为我不正经呢。”十分看重名誉的程浮心里说。? 在武娟家,武娟父亲光头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年,清理阶级队伍,兵权用批斗、把我划反革命来威吓我。我胆子小,被迫答应了兵权的求亲,把武娟许给他。现在,国家走向正规,不搞‘阶级斗争’那一套了。我再也用不着怕那兵权的纠缠了,应该物归原主,完璧归赵,把武娟还给你——我知道,你喜欢她,她也特别中意你,你们是天生一对!”? 程浮顿时惊得张大嘴巴久久合不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没想到,晚上来这里,竟会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凭空得到一门好婚姻,他没想到,远飞的白鸽竟忽然回到身边!但他不想答应。? 见他没有答应,光头内疚地说:“以前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将你们这对鸳鸯活活拆散,我也对不起女儿,是我伤了她的心。那年,我把他许给兵权时,她伤心地哭了好几天,连饭也不吃,结果生了一场大病……”他摸了摸光滑铮亮如五百瓦灯泡的光头,无比诚恳地说:“你如果能原谅我,就重新答应我的要求,让武娟做你的妻子,为你递茶倒汤,生儿育女……”? 程浮感到好笑,又感到纳闷:你们已经订婚三四年了呀,兵权那头,你们怎么办?他能同意解除婚约?? “那头没什么,那是订婚,又不是结婚。况且是我们父母包办女儿并不答应。现在主张自由恋爱,应该由女儿自己作主。”光头说得很轻松,“最多,我们把兵权拿来的彩礼,缝纫机、几套衣服和60元钱退还就是了。”说完,便切开一个大西瓜招待,自己关门下楼了。? 程浮回绝了这势利的老人:“我不能让人家戳着脊梁骨骂。”他说了这话,便拉门想走,谁知楼上房间门,却已经反锁得牢牢的,他插翅难飞了。? 他坐在桌旁新做的靠背椅上,如坐针毡,桌上摆着切成一块块的鲜红的西瓜,但他没心思吃。不一会,里屋寝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如画中走出,如天上下凡的女子。只见武娟上穿白色纱帐布做成的无袖运动衫,下系印着大朵芙蓉花的粉红色短裤头。那新浴后无比娇艳的脸庞,那脑后一束乌黑亮丽的长长的青丝,那荷藕般粉白细腻的手臂,还有大理石般的大腿,令人怦然动心。她带着维纳斯般轻盈甜蜜的微笑,款款地,袅袅婷婷像时装模特般走过来,高高的乳峰,在半透明的纱帐衣中起起伏伏,宛如白云缭绕中时隐时现的神女峰,又像水蒸汽笼罩中刚出笼的馒头。黑黑细细的腋毛优雅地忽现忽隐,更增添了妩媚和可爱。随着脚步的前进,一股清新的带着淡淡香皂的气味,袅袅飘来,沁人心脾,更令人陶醉……“真是一个天生尤物!”程浮心中感叹道。? 程浮看得眼花瞭乱,直到她走到身边才醒悟过来,感觉到自己的失态。? “哥哥——”武娟娇滴滴的叫声,如黄鹂在翠柳枝头鸣唱般清丽动人,“你怎么不吃西瓜呀?”她伸出轻盈如兰花的玉手,挑了一块最大瓤最多的递给他:这么鲜的西瓜你不吃,要后悔的。? 这女子就像面前的西瓜一样鲜红欲滴,甜蜜可口。他真想吃一口,但他压制住自己想入非非的念头。我千万不能夺人之美!此刻,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痛苦不堪的脸,那是兵权。他仿佛看到兵权那双泪眼,听到他那悲痛欲绝的话语:程浮,你考上大学,追你的姑娘成堆大垛,什么样的好女子没有?却偏要与我争夺!你就可怜可怜我,把武娟让给我——”? 他一块西瓜刚吃完,武娟又拿了一块递给他,她手托香腮,带着阳光般灿烂明媚的微笑看着他吃。那黑葡萄般可以看得见人影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他,一根根睫毛清晰可见。? “你看看我的眼珠里面有什么?”已经24岁的她,再也不像当年为他戴大红花的16岁的小姑娘那么腼腆了,她已变得成熟大方,变得热烈奔放。? 程浮知道她眼珠有自己的人影,但是他没说。他害怕这么一说,两人的关系立刻如胶似漆起来,自己就会滑入一个陷阱,滑入一口深潭。他抿紧嘴,沉默不语。? “我看见,我看见你的眼珠里,有我的人影。”武娟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说。声音虽不大,但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喜悦和雀跃。“哎呀,我的人被你吸走了。”? 她那美目,如西湖水一般碧波荡漾。? 程浮站了起来。他受不了这种挑逗性的诱惑。? “哥,再吃一块吧。”她再递过一块,可他摆了摆手没接。“我吃饱了。”他边说边找擦布擦手。? 她慌忙到里屋拿出一条白毛巾,还没等他去接,他的手早被她抓住。她用湿毛巾细心温柔地给他擦去手上的西瓜汁,然后那白白的毛巾和纤纤玉手,往程浮的嘴巴迎上来。她准备为他擦嘴巴。? “我自己来,不劳你擦。”程浮一把拿过毛巾,随便一擦放到桌上。? “我要到厕所去一趟。”程浮撒了个谎。? “小便桶这里间寝室有。”武娟绯红着脸告诉。? “我是解手。”程浮神态严肃而慌张,”你快点开门,否则,我就——来不及了。”? “爸——快拿楼上钥匙来。”? 光头把门一开,程浮便如一阵风冲下楼卷出屋外。? “你俩成了?”光头连忙问。看到女子失望的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禁骂了起来,“饭桶一个,到手的鸡却给飞了。”? 女子倒在床上饮泣了起来。哭了一会,她抬起红红的眼睛:我跟兵权和那个武装部长,都有过那回事了,程浮哥怎么还会要我?接着埋怨道:都怪你当初逼我与兵权订婚。他在粮站工作时,你又把我锁在屋里,让他提前上了手!”? “你给我闭嘴!”光头啪地一个耳光抽在女儿脸上,“你自己饭桶,还怪别人!”他把手中那本《三国演义》往桌上一丢,冒火地说:你只要跟他睡了,这事就成了。你以前跟男人的事,又不是写在脸上,程浮怎能知道?? “我身上脏了怎么有脸皮缠他?”女儿又嘤嘤嗡嗡地哭了。? 光头叹了口气,趿着双旧塑料鞋拖,踢嗒——踢嗒——地走了。那声音是那么地有气无力,就像一匹行将倒毙的老马。他,的确为女儿的婚事操碎了心。? 一天清晨,程浮散步来到村前丰盈河边的杨柳树林里。只听百鸟鸣啭,好像热烈庆贺他考上大学。湛蓝高远的天空,有一大朵白云忽如奔马驰骋,忽如帆船远航。田野上打稻机的声音轰隆轰隆,如同搏击长空的飞机的轰鸣。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从来不喜欢唱歌,一向唱不好歌的他,此刻也情不自禁地唱起一首极富抒情魅力的歌曲:《一条大河波浪宽》 唱着唱着,他的歌声变得更为柔婉,心情变得更加振奋。? 蓦地,歌声里飘出一个梳着两条乌黑闪亮短辫、瓜子脸的漂亮女子——一个供销社售货员。“程浮哥——程浮哥,你……等等我——”她边喊边向他奔来。……这天夜里,在彩霞般的灯光映照下,在鲜花的袅袅香气和人们羡慕的目光中,英俊潇洒的他进入洞房,把心爱的女子揽进自己的怀抱……一年后,他品尝到做父亲的喜悦。大学毕业那年,他又放了一颗卫星——以优异成绩考上复旦大学中文系研究生……? 连日来,他沉浸在欢乐中,压根也没有料到一阵飓风会向他袭来,他人生的一叶扁舟,将要在茫茫大海的波峰浪谷中面临粉身碎骨的危险。 刚做着美梦,忽然,一个声音在高喊:“程浮——程浮——”这是他任教的学校——校长的声音。? “回校备课吧,不用再等了。”校长慈爱地对程浮说,“这学期安排你教两班初二语文。” ? “我要再等等消息,最后一批地区师专还没录取呢。”程浮依然怀有一线希望,“我不相信自己会名落孙山。”? “不用再等了。我已给招生办打过电话,高校录取工作已经结束,今年已没有希望了。”? 校长带来的消息,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把程浮击呆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20%的淘汰率,竟会无情地把他这个身强体健的全县文科状元淘汰!我不相信,我坚决不相信!他立即跑到学校,借了辆旧自行车,发疯般地往30公里外的县城骑,他要亲身到县教育局问个明白。? 傍晚,他回来了,带着满身的疲惫,带着苍白的脸色,回来了。? 他的心里在流泪,在哭泣,在奔腾,在咆哮。据他的老师说,他的不录取,主要是被一些上了录取线但分数低,然而有权势门路广的考生鸠占雀巢,抢了名额。因为20%的严酷无情的淘汰率,使他们不得不鸡蛋里挑骨头,千方百计把他人挤掉。? “凭什么原因不录取?”他在教育局问一位领导。? “你是年龄超了。”教育局戴玳瑁眼镜的领导明确告诉他。? “没超——我根本没超呀,上级文件规定:‘老三届’毕业生高考放宽到30足岁,我生于1949年8月30日,现在足岁正好30岁,连半天也不超!”他据理力争。? “怎么不超?”玳瑁虽然对程浮的固执有些恼火生气,但还是耐心地向他解释,“高考是按照9月1日算的,因此,你实际上已经超了2天。”? “怎么月份还会按9月1日算?”程浮对这么严格离奇的算法还从未听到过,不禁诧异地问,“超2天也算是超?”? “这一天,正是两个月交界之间不同寻常的一天。因此,超一天,就等于超了一个月。”? 看到程浮目瞪口呆的样子,玳瑁进一步启发诱导:12月31日同元旦,虽然只有一天之隔,但却是换了一个年头,因此,你超2天,就等于超了一个月。”? 看到程浮张开的久久合不拢的嘴,玳瑁微笑着说:高考算月份是很严格的,上级政策是很公正分明的,不会乱搞。? 此刻,程浮忽然想起父母在解放初期为自己报的出生年月是农历而根本不是阳历。于是,立即分辩:“我的月份是农历而不是阳历。因此,我不但没超,反而比规定的截止年龄少了将近一个月。不信,你可以去公社查户口册,看看到底是阳历还是农历?? 玳瑁顿时一愣,他没有想到还有农历阳历之分。他的脸红了起来。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因为他知道,户口册上的日期是不分阳历农历的。? “你填表时注明农历吗?”玳瑁问。? “这——”程浮不禁呆住了,“我……好像没注明。”? “你没注明,是你自己的错。”玳瑁脸上多云转晴,微笑着说,“这能怪谁呀?”? 看到程浮难受的样子,玳瑁安慰道:“你才学好,年纪还轻,可以再考嘛!? “今年,是我最后一次高考!……”他绝望地喊了起来……? 他此刻甚至怨恨起当前这个让全国千万学子(包括他本人)为之激动得热泪盈眶,为之纵情欢呼的高考制度: 高考,高考,尽管千千万万人对你顶礼膜拜,对你尽情赞美,可我却怨恨你!你为什么要把年龄限制在25周岁?为什么对我们这些“文革”前的“老三届”高中生年龄只放宽到30周岁?!为什么不能放宽到35周岁?难道超过30周岁就人老珠黄没有用处了?古代科举考试,年龄没有限制,可以考到头发白,可现在却为什么要这么苛刻?! 他强打精神去上课,他原任教的非常熟手的初中数学课,早由“公办”教师接替,现在只有改教初中语文。因为他在“民办整顿”考试中,语文成绩拿了全区头名——98分,连作文也得满分。? 几天紧张的备课结束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满腹的苦水去上课。? 他步履蹒跚地走出家门,走出由鹅卵石拼花的三个大天井组成,具有数百年历史的高楼大宅,向学校走去。此刻,他真想在家里躺上几天,痛哭一场,好好消解一下心头的痛苦和愤懑。可是他不能,因为他是个民办教师,要靠上课挣工资投队付“口粮价款”。悲伤需要时间,可他没有时间悲伤。他心里有一条泪河在奔腾,可他却无法流泪。因为他是个教师,从一走进学校,一踏进教室,自己就是学生的表率。? 在校门口,程浮停住了脚步。他偷偷地揩擦去眼角那情不自禁涌出来的悲苦的泪水,把继续不停,像泉眼般汩汩冒出来的苦水,大口大口地咽回肚里,用军人那每分钟116步的标准步伐,咔嚓咔嚓地走进教室,立即扮演起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一崇高的角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