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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黑鸬鹚白天鹅(长篇小说)------余云叶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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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老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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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4-1 09:33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前面一页,还没有看完,觉得太沉重。

  • TA的每日心情
    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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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4-1 00: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三章?

    一封越洋电服?

    放了暑假,程浮刚割完水稻,突然接到一封越洋电报:??

    程浮老师速来日本横滨先到上海科大与物理系宋元教授会合。山花。??

    山花是去年大学毕业后,因成绩优异,被选派到日本横滨大学留学的。?

    接到电服,程浮蓦然一惊:山花怎么了?是病重,还是出了事故?他忐忑不安,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他把农事匆匆向堂哥一托咐,第二天一早就动身,马不停蹄赶往上海。

    到了上海,见到山花的大学老师宋教授,他才知道与山花同所大学的一位美国留学生,看中了山花,向山花求婚。山花作不了主,要她最亲的亲人——给予她巨大父爱母爱师爱的程老师作主。程浮的担心顿时烟消云散,一下子兴奋得心花怒放。?

    程浮是第一次坐飞机。这是一架先进的波音飞机。从飞机在地面滑翔而上,升入高空平稳飞行开始,他就坐在舒适的位置上,紧贴着窗口,目不转睛地观看辽阔天空,观看江河大地。宋教授这老头子一上飞机,就眯着眼呼呼大睡。天气好极了。天,湛蓝湛蓝,云很少。彩霞如孔雀开屏,白云如莲花舒卷。那江河湖泊,如山花的明眸皓齿,闪闪发亮。那城市,如方糕如圆饼,像造型奇特美丽的生日大蛋糕,又像高级厨师做出的“龙凤呈祥”、“喜雀登枝”、“二龙戏珠”等盘盘高级大菜。那一个个生机勃勃的村镇,则是排列在祖国大地上的一个个苹果,一粒粒围棋子,一颗颗闪亮的星星,那郁郁葱葱的森林,犹如山花头上的秀发。

    迎面是一座高山。它很快由远景到中景又成特写镜头推到眼前。一位英俊潇洒的小将军。他头上的紫金冠闪闪发光。这莫非是山花的恋人?随即他又暗自发笑:这是中国古代的小将装束,当今的美国留学生小伙子,岂是这副打扮?他应是戴着博士帽的呀!?

    飞机在过一个岛屿时,飞得很慢很低,几乎要贴着森林和草地。忽然,他看到树林中满地都是落叶,那树叶很厚,很松软,就像一张色彩缤纷、质地优良的大地毯。地毯上,有一对追逐的男女,女的在前,男的在后,女的格格的笑声,如彩蝶在林中飘飞,如鲜花在地上开放。因为落叶太厚,他们像在松软的海边沙地上跑步一样,速度很慢,犹如影视中的慢镜头。在那参差披拂、蒙络摇缀的树枝上,挂着一个长长的网状摇蓝,上面摇晃着一个熟睡的婴儿……看到这幅山花一家的天伦之乐图,程浮不禁幸福地心满意足地笑了……?

    飞机在大海上飞行。忽然,他看到碧波荡漾,浮光跃金的海面上有一只鱼雷快艇,艇上有3口人:一对青年夫妇,一个孩子。夫妇在小孩海螺号的伴奏下,唱起了一支异国民歌。快艇劈波斩浪,歌声袅袅飘飞……?

    飞机越过大洋。忽然,他看到一座美丽的城市,一座造型优美独特的哥特式教堂。教堂里一对新人正举行婚礼。新娘身穿白色透明婚纱礼服,头罩大红罗帕。在一片狂欢声中,一把把鲜花撒向这对新人。他不知道这新娘是哪国人,掀去头盖巾,原来竟是鲜艳明媚的山花……?

    飞机急速下降。日本东京到了。就在驱车从机场往目的地奔驰途中,宋教授告诉了此番接程浮来日本的真正意图。当宋教授语声哽咽地介绍了山花近况后,程浮不禁全身战栗起来。他连声说:山花,山花,我的孩子,你的命好苦啊,话未说完,眼泪便像水箭般喷射了出来。

    自从山花考上重点大学,特别是出国留学后,程浮就一百个放了心。他以为山花从此会像雄鹰展翅高飞,如骏马驰骋万里。好几次,他端祥着山花从日本寄来的照片,喜不自禁、喃喃地说:?

    “山花——未来的居里夫人!”?

    他想到山花攻下博士后,会在科学上有一番惊人的成就。他还想到山花博士一毕业就会嫁人。这男人也许是中国人,也许是外国人,但不论哪国人,一定是出类拔萃的。当然,他希望她嫁中国人,这样,自己还能与她一家有团聚的机会,如果嫁到国外,那就很难见面了……总之,他想过山花事业的辉煌和婚姻的美满,却根本没想到会有一场横祸飞向山花,把这棵蓬蓬勃勃生长茂盛的树木,摧折了;把她花一般鲜艳、叶子一般翠绿的梦想,碾碎了。?

    一辆“丰田”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她是去东京参加博士入学考试返回横滨时出事的。攻读博士,对于出国一年多的她,的确太有诱惑力了。?

    车,疾驶在起伏不平的路上,像波浪里颠簸的船,又像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当行至立交桥急转弯处,车像没头苍蝇般翻出了跑道。?

    她的双手双脚都严重骨折。?

    钢筋固定住的手脚,赐给她的是剧痛、切割、撕裂、烧灼般的疼,一个骑在身上的魔鬼会随时扭下她手脚的疼。然而,比这肉体痛苦更难忍的是,那位口口声声要与她缔结良缘、给她一生幸福、称她为东方维纳斯的异国情侣,从此消失了身影。她,痛不欲生。?

    “程老师,你可要坚决挺住。现在,只有你能挽救她。”宋教授两眼红红地望着程浮,“山 花遭祸后,思想很消沉,曾有自杀的举动。”?

    程浮悚然一惊。流泪的眼睛突然干了,他心急如焚。?

    轿车在一处风景秀丽的海滨停住。他看到掩映在树林中一幢写着日文、英文大字的漂亮楼房。他知道,这是一所“医疗康复中心”。?

    尽管他早有思想准备,但一走进中心和疗养房,看到山花的现实情景时,还是禁不住心灵为之颤抖。?

    山花虽有两腿,但不能走路,连挪动一步也有困难。虽有两手,却不能伸展,睡觉不能翻身,连大小便也不能自理。?

    程浮的心碎了。眼泪又一次从心底泛滥起来。他费了好大劲,才抑制住没让眼泪流出。

    刚醒来的山花,一见到程老师,立刻放声大哭。哭着哭着,末了说出一句话:?

    “现在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真不如死了好!”?

    程浮一边用面巾纸,擦去山花不断流出来的泪水,一边开导,“伤筋断骨,小事一桩,何必如此悲观?!一个恋人在你遭受不幸和痛苦时离开了你,你根本不值得留恋!”程浮的态度严肃起来,“选择死,这是简单不过的做法,它只需要一时的勇气;而活下去,却是最不容易的,它需要战胜无数个困难的拼搏一生的勇气。”程老师喂了山花几瓢乳汁,给她讲起天门山山谷溪边一棵奇怪的乌桕树:?

    那是一棵苍黑、弯曲、空了心的老树。虽然千疮百孔,但仍然春天枝繁叶茂,秋天结籽累累,一片雪白,撒满树繁星。有一年,一个劈雷击中了它,全身烧成黑色。村人都以为它死了,准备将它砍伐。但一想,这树形状弯曲木质疏松加之烧死,既不能当木料,又不能当柴烧,便让它留在山上。谁知到了春天,这树上还有一根枝条竟奇迹般地抽出了一排密密的绿芽。大概是为了征服这不屈的灵魂,一个暴风雨之夜,凶狠的台风,又把这棵大树连根拔起,轰然一声倒毙于地上。那新长出绿叶的枝干被摔得粉身碎骨。生命的希望被扼杀了。可是不久,它的根部,竟又冒出了盈盈绿意。而那已经死亡、倒在水中的枝干,虽然干枯了,但仍在人们眼前划一道明亮的闪电。”?

    “孩子,这棵乌桕树启示我们:生命不息,进取不止,即使岁月将你折成枯枝,也要划白色闪电,震撼记忆的河床!”?

    山花心头受到强烈震动。她抹干了泪水,在老师的喂养下,开始吃饭吃药。?

    不久,他们回到了上海。他在一所中学代课,课余写作投报刊。?

    当春节的鞭炮乒乒乓乓响起时,她开始拿起拐棍。?

    在程浮老师的陪同和保护下,她常在绿树成荫的河边散步。那笃笃的拐棍叩击水泥和石板地面的声音,犹如一行行清新动人的诗句,又如美妙的琴声,把程浮的心都陶醉了。?

    此段时间,她考上上海科大的博士。?

    两年后的繁花似锦的春天,她抛掉了双拐。

    这天傍晚,他们刚吃过饭,她便催干爹程浮给她洗澡:“程老师,我忙了一天,累得浑身大汗,脚也坐麻了,快给我洗洗澡”,她有点撒娇地说。

    洗完澡,他正要把她放下,突然,她象美人鱼般钻入他的怀抱,弹动的丰乳,摩擦得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老师,我要,我要你——”她两手抚摸着他的后背,第一次发出了急切的震憾人心的呼唤,“我要嫁你——”

    程浮蓦地呆住了,他的声音不禁颤粟了:

    “我不能,绝不能……我年龄比你几乎大一倍,我是你干爹,你是我女儿,怎能做我妻子?……”他语无伦次地说。但任凭他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她紧紧抱住程浮。她仰着脸,泪眼婆娑,嘴一张一龠,像一条丢弃在陆地上的奄奄一息的鲤鱼,又像一朵带露的含苞欲放的鲜花。“干爹非亲爹,可以做丈夫,我年龄20多,我和你比许广平跟鲁迅先生差距小”,她喃喃地说,“来,亲亲我——我渴死了,想死了”听到这温馨的话语,看到她那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娇媚,程浮的心一阵发软,眼睛迷离恍惚。他觉得她是如此地惹人怜爱,又觉得她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姑娘,是心中的维纳斯。他情不自禁地往那鲜艳欲滴、带着芬芳的红唇、面露梨花般的脸上和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身子俯下去,甜蜜地亲吻着,这一亲吻不要紧,他的体内顿时火星四溅,长期被压抑在体内的欲望,顿时如火山爆发、如江河横溢,他猛地把自己半生以来亲手塑造的最亲爱的姑娘揽入怀抱。他知道这是一个含苞欲放、鲜艳无比的蓓蕾,禁不得急风暴雨的摧折,于是无比温柔、无比耐心、款款地轻吻、触摸。他像微风拂过水面,手指滑过琴弦,他用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温柔、甜蜜去开启这座神秘的迷宫。而她,像孔雀慢慢地张开美丽的屏风,像河蚌呼吸般自然地张开。他如小鱼般在河面上唼喋起细密的波纹,然后慢慢地潜入浅河,他和她手挽着手,先是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散步,接着慢跑,然后与她一起在迷宫里捉迷藏,然后和她合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然后带着她跳起优雅的华尔滋舞。他俩彼此感到对方跟自己的身心是那么地吻合,那么地亲密无间。

    在春风雨露的沐浴下,一支美丽的蓓蕾慢慢地开放了。

    一觉醒来,他发觉她又在抚摸他:“哥,我天底下最亲爱的人,来吧,给我最大的欢乐,我要你拿出男子汉的烈烈雄风。”在最亲爱的姑娘的召唤下,他果然把她抱上骏马,先是缓跑,以使她适应骑马,接着便撒开四蹄快跑起来,他鞭着马,驰过燃烧的村庄,飞过壕沟,然后便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尽情在奔腾驰骋。她被急风暴雨惊得差一点落马,却被他紧紧地抱住——使她安然无恙。他叫她不必害怕,有骑士给你保驾万无一失。于是她果然壮起胆子,两手紧抓长长的马鬃,背贴心中最爱慕最亲爱的男子,全身心地投入这场神秘的甜蜜的令人震撼的骑马大赛。他的生命之旗在狂舞,在猎猎地飘扬,他和她跳起了疯狂的迪斯科。她时而觉得他带她来到一个神秘的山谷,进入一个落英缤纷、鸡犬相间的静泌、温馨的世外桃源;时而又觉得来到了一个光怪陆离到处是钟乳石的瑶琳仙境。他们一遍又一遍甜蜜地结合着。

    “珍珠宝贝——我爱你——无比钟爱你,我要钻到海底龙宫挖你那颗宝珠”,他贪婪地说。

    “挖吧,我喜欢你把它挖走”,她娇娇地喘气。

    于是,他真的潜入海底深处。

    他们阅尽了江河湖海高山奇谷原始森林的神奇,终于到达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最后带到天上宫阙……她发出了颤粟的梦幻般的美丽无比的呢喃和欢歌;她向他宣读了震撼人心的爱情宣言:哥哥,你是我天底下最最亲爱的人!从今往后,我把这片肥沃的处女地交给你一个人,任你耕耘,由你试验,飨你温暖,给你甜蜜,让你在这块沃土上播种下优良的种子,让你在我这块洁白无暇的画布上,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

    她在他的唇上、脸上、胸膛上印上一排排美丽的蜜吻的图章……

    早晨醒来,睁眼一看,玉人已经不见,大概是去大学了,他想。此刻,与她夜中亲爱的场面似真似幻地袅袅而来。

    “我昨夜与她同房了?”他似乎不相信地叩问。

    红日透过纱窗斜照入户,把灿烂明媚的阳光流泻到写字桌上,他忽然看到了一张字条:

    我的爱人:

    报告您一个喜讯:我昨天已被任命为东海市副市长,即日起程赴任。我的整个身心全部辉煌,都是您和改革开放的时代所造就,因此,我要在报效祖国同时,用全身心来报答你,使你后半生幸福。关于您,我和人事局长已经谈过,根据政策,可以立即转正,然后,我准备将你安排到市府办公厅当秘书或东海日报社做记者、编辑(二者任选一)

    我开完会立即回来,和您一起去领结婚证,等着我!

    吻您,你的小猫咪

    在信的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注释:

    爱人,床铺希勿收拾,特别是那床单不要洗涤,因为我要把那朵献给您的鲜花图案珍藏起来,留作纪念。

    这字条如电闪雷鸣,在他的心头震撼。啊,山花当副市长了!这是国务院批准的十四个单列开放城市之一,是个副省级城市哪?她这副市长就相当于正地、正局级了,好家伙,这官大着呢!跟着她妇唱夫随就会青云直上,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此刻,他似乎看到自己西装革履满面春风陪着山花出入官府和豪华酒楼,觥筹交错,吃黄金宴,饮人头马,坐奔驰车的情景,但这一切是谁给的?是自己学生山花给的!是她出于怜悯施舍给我的,并非我自己奋斗出来,我不能接受她全身心给予人的施舍,不配接受她的施舍,也不愿接受她的施舍,接受这种施舍,就会给她带来累赘带来麻烦,使她象雄鹰翅膀系上黄金般沉重得难以展翅高飞。我如果真正爱她,就必须离开她。

    想到此,他拿起笔,在这张字条下面的空处写上几句留言:

    谢谢你对我的挚爱和关心,但我不能也不愿接受你的巨大的施舍。你爱的奉献,已把我对你的所有关爱全部报答尽。一夜欢爱,令我品尝到人类最真挚、最美妙、最动人的爱情之果,愿我们师生友谊、父女之亲长存世间。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乘浩荡东风向九天翱翔,借无边大海尽情奔游吧!祝鹏程万里。

    希不必找我。

    你的老师、干爹:程浮

    写完信,他草草收拾了一点东西,往人造革皮袋里一装,便往外走。

    突然,他想起一事,立刻回头,拿起床上那床单,快快地浴室里洗起来……

    他在这座小楼旁徘徊再三,最后深情地无限依恋地望了望这幢与她朝夕相处共同生活了将近三年的房屋,喃喃地说:别了,我亲爱的小楼。

    程浮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赶到地区领那张因故在外还没领到的师专毕业证书。

    在买票回家乡天门县的汽车站,他竟意外地遇到了甘草,这使两人都喜出望外。两人站在草坪上,天南海北无所不谈,渐渐地,程浮问起甘草的婚姻:?

    “听说你师范毕业分到地区“一小”,给地区师范一位讲师挑了去——。”?

    “你甭说了。”提到婚姻,甘草一脸的沮丧和惶惑,悲伤之情写满脸上。”人家权力在手,他母亲是教育局人事股长,托我们校长作伐向我舅舅求亲,舅舅迫于权势答应了——我自己一直不情愿。”?

    “这么好的条件,有权有势,为什么不情愿?”程浮一脸疑惑,“难道那人是残疾?”?

    “老实告诉你吧,那人结过一次婚,有了一个小孩。他把老婆离了。听说他玩过不少女人。跟这种人有什么安全感?说不定今天结婚,明天就会离婚。而且,他还有一种病——叫什么颠痫病,就是那种动不动就口吐白沫,昏厥过去的毛病。我恨我舅父舅母,是他们害了我的终身。?

    “那人现在的病怎样?好些了没有?”程浮同情地问。?

    “早就到黄泥县去了。三四个月前,他和外贸局女秘书到山上游玩,他献殷勤为她在荆棘柴草堆里采摘草莓,不想颠痫病发作,从山上滚下来摔死了——”?

    “你现在有孩子没有?”他一脸关切。?

    “有两个了。一儿一女,男的大。”?

    “你疯了,居民户也可以这么无计划生育?”他大惑不解。?

    甘草没有回答,倒是问起程浮的情况。?

    程浮简单介绍了一番,最后总结说:光杆司令一个。?

    “我就是生了二胎,被开除教籍了。”她叹了一口气,语调伤感,“再说又做了结扎,太亏了。现在没有人要我了。”?

    “像你这样聪明伶俐漂亮的女子,人家都抢着要呢。”?

    “你不用安慰我。”她扬起眉毛认真地说,“是呀,人家都抢着要,可你呢——你能抢着要吗?”?

    “我有这份艳福?你真能嫁给我?”程浮喜出望外。?

    她眼里闪过一阵喜悦,但转眼就熄灭了。?

    “你连山花这样好的条件都没答应。我如今没工作、没生育能力,你能要我吗?我嫁你,只能成为你的累赘。”?

    “好啦,不用多说啦,现在,你既然已经不是居民户了,请允许我向你求婚。”他采摘下草坪旁边的一朵鲜花,放到她手里。?

    甘草接到这朵等待了十几年的鲜花——求婚的标志,甜蜜地笑了。她笑得那么地动人,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花。?

    坐在回家的汽车上,程浮高兴地吟起了古诗词:??

    春风得意车轮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甘草坐在他身边,轻轻地哼起一支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她唱着唱着,便紧靠着程浮睡去了。捷克牌客车轻轻摇晃着,人在里面,就像坐在船上,又像在摇篮里……?

    订婚喜日,程浮带着两铁皮箱糖果、饼干,来到甘草家,正式订婚。吃了点心,程浮亲切地抱起甘草那一对沾着鼻涕、在门口玩得脏兮兮的儿女,说,我们回家吧,爸爸妈妈在等着呢。谁知,孩子大哭,哭声惊动了一个胖大嫂。她连忙来抱:这是我家的儿女。?

    “甘草的女儿呢?”他诧异地问。?

    “她哪有什么儿女?”那胖妇人瞪着眼睛,诧异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一个怪物,“你这人真是乱讲乱话。”?

    “怎么她结婚好几年还没儿女?”他更加诧异了。?

    “亏你还是她的对象?你怎么连这点都没搞清楚。你真是个木头梁兄!你难道连头等品和次品都分不清”,胖妇人数落了一顿,看到程浮忠厚诚实的样子,才告诉了他真相,”甘草压根就没结婚,是黄花闺女一个。以前只是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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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4-1 00:32 | 显示全部楼层

    程浮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开老半天合不拢。这么说,她新讲的开除公职也是骗我的了。他走进屋里一脸气恼:“你为什么骗人?”?

    “你难道喜欢我开除公职?难道喜欢我做了绝育?”甘草瞪起好看的眼睛,动情而娇嗔地说。那比双眼皮还要好看的三四道眼皮,如同碧波荡漾的西湖水。?

    “我们的事到此为止。你正式我代课,你是居民户我是农业户,你是天上飞的高贵的白天鹅,而我却是地上走的丑陋的黑鸬鹚,我们怎相配?他心里想道。”程浮说完,转身就走。

    甘草追到门口,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生气地说:“你给我讲清楚,到底为什么?”

    “我不想结婚以后为妻子倒洗脚水。”?

    为妻子倒洗脚水,这是故乡一带地位低的丈夫须摧眉折腰低声下气服侍地位高的妻子的婉语。?

    “我自己有手,谁要你倒洗脚水?”甘草吃吃笑着,停了一会,似乎若有所思,“不过,要是我手伤手疼,你难道能眼睁睁看着我的洗脚水不管?”?

    “这是两码事。”程浮说完,又要往外走。?

    “你现在是大学生了,马上要转正,接下去,当校长,当局长部长,前途无量呢,哪看得上我这个小学教师?”甘草嗤嗤冷笑着,“你走吧,我不来高攀你,拖累你。”?

    甘草的冷笑,果然像绊马索一般,绊住了程浮前进的脚步。不过,他知道,甘草用的是激将法。?

    “你知道有大学毕业证书,就一定能转正?”程浮反问。?

    “对,一定会转正!地区行署、地委文件白纸黑字,不是说得明明白白?否则,岂不成了形式主义的一纸空文——只是摆个响应党中央‘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号召的样子给人家看看?”

    “农业户转居民户比登天还难,就像黑鸬鹚变白天鹅一样困难。”程浮不无忧虑,“再说在中国,形式主义还少吗?多少白纸黑字木板上钉钉子——百分之百牢靠的事,到头来仍然泡了汤。”?

    “你这个人真是——没有一点男子汉大丈夫气魄!”甘草恼火地数落他,”人活世上难道非要转正脱产做居民户才能生活?看家乡多少农民到省城到广东、上海、北京、大连,到全国各地闯荡市场,闯出事业挣了钱,活得有滋有味。你既聪明又有文化,在当今这个改革开放、相当自由的年代,干什么不可以?如果万一不转正,就去闯荡世界,当个老板潇洒走一回!?

    听完这话,程浮不禁怔在门口。他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好久不能动弹。他心里很乱。如果留在门内,与甘草结合,就会拖累甘草,让她背上沉重的生活包袱,因为自己是农业户,是代课教师。如果走出门外,就意味着与心爱的女子从此分手。他感到两脚有千斤重,挪不动半步。此刻,他才真正感到,自己是非常爱甘草的,与甘草的感情可以说是心心相印、由来已久。只不过过去因老战友亨亮和大学生卫国都在拼命追求甘草,自己硬压住思恋之情而已。那时,自己既不愿夺老战友——那个可怜人亨亮之美,又不想从条件优越的卫国手里夺回,让恋人吃苦。现在,一切障碍都消除了,亨亮不幸早早进了天国,卫国也娶了妻子,自己可以大胆地去想、去爱了……可是,自己以后能否转正还是一个未知数,若不能转正,岂不是要连累心爱的女子……?

    他正在忐忑不安,甘草却开口了。?

    “你——难道不爱我?”她的声音在颤抖。?

    “不,我爱——。”他心里非常激动,如翻江倒海,但嘴上却说不出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语,只在心里不住地表白:我怎能不爱?我爱得要命。实际上,在绿柳到来之前,我就看上你,爱着你,但我不敢表白,怕亨亮伤心。?

    “我们都不要折磨自己,我从小就像小妹妹对大哥哥般依恋着你。你当兵去部队,我就时常挂念你思念你。复员回来教书,我一直都在爱着你。你如果爱我,就别走。”?

    听到这心灵的召唤,程浮不禁回过头,猛见甘草脸上泪光莹莹。?

    程浮连忙关上门,掏出手帕,揽住甘草,为她擦眼泪。甘草像翻过九十九座山,淌过九十九道河,经过长途跋涉耗尽了全身精力体力一样,一下子软倒在程浮的怀里。??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程浮连忙起来,开门一看,不禁呆了。原来门口竟站着自己倾注了满腔心血、并有过肌肤之亲的最亲爱的学生山花。

    “大姐,我来接程浮老师——我的大哥,”山花面对走到门口、一脸惶惑的甘草温柔地说,“我需要他,请您理解我。”

    甘草看了一眼停在门口那辆崭新铮亮的流线型的进口轿车,平静地对程浮说:去吧,上车吧。

    “你走吧,山花,我的好女儿,程浮瞥了一眼豪华气派的奔驰轿车说。

    山花默默地等了大约有五六分钟,然后抬腕看了看表;时间很紧,我今天先去东海市报到,你把东西收拾一下,等我把分来的那套新房布置好,再来接你。

    车子飞驰而去。

    “走吧快走吧。”甘草在催促。

    “我不走了,你莫撵我。”

    “我见到你就讨厌,就心烦——你快走!”甘草下了逐客令。

    “她官做得太大了,我不愿为她倒洗脚水。”他在她耳旁絮絮而谈,“我见她就象见皇后娘娘,连跟她睡觉都会诚惶诚恐不自在,还是我们俩最合适。”

    她一步一步往屋里挪,她的腿在微微颤抖,身子在轻轻摇晃,就像风中的芦苇。

    他不顾门口走动的人,一把将她抱进屋里,一边亲吻着,一边橐地一声闩了门。

    她张开双臂一把揽紧了他的脖子。

    “我的亲人——我等了半辈子的爱人哪!”随着一声呼唤,她的热泪就涌出了眼眶,看去就象宝石上的露珠,又像水珠帘瀑布。

    “真是梨花一枝春带雨啊!”听到程浮的赞美词,甘草娇嗔道:“人家哭你却笑,这么狠心!”

    “好,让我给你擦——他笑着就用嘴去吻去舔她那晶莹的泪珠,并抱着她旋转起来。

    此刻,身穿粉红色边连衣裙的甘草,就像环绕在程浮脖子上的一朵彩云。

    程浮满怀希望,一边在镇中学代课,教高中语文,一边等待着转正消息。?

    一年后,全县教师转正名额80多名,大专毕业生优先。因他不是“民办教师”而淘汰。

    两年后,首次传来“代课”可转正的福音。上级教委规定:“可适当招收已取得大中专学历,具有较高教学水平,任教满三年以上的顶编代课教师”。因招收比例太少,全县代课转正名额仅为1.2名,而教委直属学校尚有2名大中专毕业生未转正,程浮只好干瞪眼。

    三年后,从教委又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师专毕业、任教三年以上的代课教师转正名额有3名,而全县未转正的师专毕业生总共只有2名。在这种大好形势下,程浮又因年龄41周岁,超过文件规定的40周岁,而与“转正”交臂而过。?

    第四年,“民办”教师全部转正,教委开始招收“代课教师师范培训班”(培训半年即可转正)程浮因年龄大大超过而“培训”无望,转正无门。?

    第五年。一天,他忽然听到一个消息:由于师范院校大批学生毕业,非正式教师很快要全部裁掉。他知道,代课教师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自己在教育系统,已是秋后的蚂昨蹦?不了几天了。看样子,这辈子很难在教书上作出什么成就了,成为教育家,更是痴心妄想!这使他心里发疼,就像一个桥梁建筑工程师,不叫你造桥,却叫你去干农活,使彩虹般的蓝图化为泡影灰飞烟灭一般疼得钻心咬肺。如果不教书怎么办?他在思考。暑假前夕和暑假中,他翻报刊四处找“招聘启事”,他想应聘记者、编辑,但要求在36岁以下,自己年龄早过了;想出外应聘中小学教师,但自己没有职称,纵有满肚学识,满脑精妙的教学法又有何用?谁信你?!?

    8月28日,他终于得到“那个”全县代课教师一律下岗,由正式教师上岗的残酷通知。

    他陷入深深的苦闷之中,难道这一生从此划上句号,就完了?不!不!我是来自人才辈出、有着辉煌历史的程氏家族,我绝不能就此轻易地划上句号,两手空空地去见已故的父母,去见马克思。我毕竟还只有45岁。按当今正常寿龄,还可活二三十年,我不甘心,我不罢休!此刻,他眼前又出现了家乡那棵被暴风连根拔起轰然倒地生命希望被扼杀的阅世百年的老乌桕树。它生命不息,进取不止,即使岁月将它折成枯枝,也要划一道白色闪电,震撼记忆的河床!他还想起那虽伤痕累累,仍坚定不移、不屈不挠、匐匍前进,经历“天路历程”的千辛万苦,把壮志写向长空的藤葛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一定要给社会留下业绩!他坚定地想。但究竟做什么呢?难道只有去种田地、去做小工、去经商?不,这些都不是我之所长。他冷静地思考着,我有大学文化,会写一手漂亮文章,还会教好中学生,我要利用自己的优势,杀出重围,突出泥沼!?

    他在彷徨,在苦闷,同时也在思索着今后的路子。我可以搞写作、投稿。但经济大潮风起云涌,全国几家著名刊物,如久负盛名的《人民文学》、《当代》等,都销量暴降,由鼎盛时期的几十万份降到几千份。纯文学的生存,受到了严重威胁。在这文学低谷中,文人该怎么办?最好是先解决吃饭问题,再搞创作……?

    正在苦苦思索未找到良策,心里惶恐不安之际,突然,遇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这意外,使他的才能又有了发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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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1 00:33 | 显示全部楼层

    尾 声?

    黑鸬鹚卷土重回教育界?

    1993年,出走的代课教师莫有财,做生意发了大财。他先是投资30万元,重建了破破烂烂、风雨飘摇的老校舍。半年后,一幢造型新颖别致、白天鹅展翅翔天般的漂亮教学楼拔地而起,第二年又投资300万元,建起全省第一所民办学校。接着又滚动办学,办了5所民校,组成了庞大的教育集团。他四处招兵买马挖掘罗网教育人才,正在此刻,他忽听说老战友程浮还没转正的消息,立即登门邀其当集团办工室主任兼集团报记者站站长和总编。?

    程浮在集团工作之余,搞文学创作。?

    这年秋天,他以山花为原型塑造的中篇小说《走出泥沼》,在中国最大城市上海一家权威文学期刊上一炮打响。接着,又连续在广州、南京、北京等多家大型名牌刊物上,发表了《千年等一回》、《一枝花》、《黑鸬鹚狂想奏鸣曲》等数个中篇。?

    几年后,他用数年积蓄加上一部长篇小说的2万元稿费,在东海市购得商品房一套,从而取得20年前梦寐以求的城镇“居民户”身份。然而,此刻的“居民户”,早已大炮变鸟枪不值钱了——一个户口由数年前明码标价2万元降到了2千元,也很少有人问津。因为粮票早已取消,居民户没有令人眼热的粮票油票煤票等七七八八的优待票,也无招干招工的特权。

    站在滨海市三层楼居室灿烂的阳台上,程浮感到有些难受。他为自己拼搏了一生好不容易得到“居民户”却风光难再,由天上跌到地上而难受而失落。这就像一个遭到饥饿威胁、深受无粮票之苦的人,经过10多年奋斗,终于积蓄了上万斤粮票,却突然听说国家取消粮票,于是10年奋斗化为一堆废纸一样,其难受可想而知。?

    他难受了一阵,忽然,听到几声游艇的汽笛声。抬眼望,前面一片湖光山色中,游船如织,笑语阵阵。蓦地,他的不快很快烟消云散。现在打破了居民户招工招干的特权,代之而起的是唯才是举、量才录用的进步,这岂非好事?这就像那千方百计积蓄粮票者一样,虽然10年辛苦化为流水,但他得到的却是粮食满仓满囤的喜悦,这又有什么可以悲伤??

    从旧居迁往新居时,程浮找到那本保存了近半个世纪、涂成黑鸬鹚的《农民辞典》。忽然发现,那黑鸬鹚已经飞走了,不见了。留在封面上的,只有一层淡淡的依稀可见的黑色。他惊奇不已,亦感叹不已:这真是不可思议!

    后 记?

    当这部书稿终于在新世纪来临之际,得以正式出版时,我的确感慨良多,心情难以平静。

    这部书的写成,首先应感谢我文学创作的母校——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那段难忘的生活。九七年,我在“鲁院”进修,一边聆听著名作家、评论家、编辑家、翻译家、电影导演、教授、诗人、演员等众多名师的课,一边与许多才华出众的作家班同学切磋交流,从中汲取营养。这种特殊的氛围,使原来主攻中篇的我,萌发了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念头。可以说,没有“鲁院”这个“作家的摇篮”,就没有我这部30多万字的长篇。因此,我想借此机会,衷心道一声:感谢“鲁院”的老师们,感谢九七级作家班的学友。在此,更值得一提的是“鲁院”老校友,我的老前辈聂震宁、李文杰、叶文玲、杨润身等老师,都给予我以慈父慈母般的关怀和爱护。德高望重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聂震宁老师百忙中抽时间耗精力为我阅书写评论,中国著名评论家、《文学评论》杂志社社长包明德教授,出于厚爱,为我作序。浙江省作协主席叶文玲老师,在我构思这部长篇时,亲笔来信鼓励告诫我要静下心下功夫写,“慢慢出细话”。著名文艺理论家朱辉军老师,在出国访问和中央党校的紧张学习中,研读整部长篇,为我写评论;文艺大家胡平、高校影视明家陈旭光两位老师,为我阅稿写短评;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著名作家傅光明老师,挤出时间细看40万字小说,提出指导修改意见,为我改稿指明了方向;“鲁院”校友,知名编剧、著名报告文学、传记文学作家朱启,通读全稿清样,提出具体而很有见地的意见。他们还极力鼓励告诫我:戒浮躁,力争出精品力作。

    可以设想,如果没有这些老师的热情关怀提携和好友的无私支持,要想顺利出版并获得有关方面的好评和人们的赞赏,是绝不可能的。饮水思源,我还要感谢热情鼓励推荐我上“鲁院”进修的宁波市作协李建树、王毅两位老师,感谢为我出书热情奔走的市委党校编辑、讲师王国安文友;更要感谢对我创作寄予厚望的宁波籍中国著名科普作家余仁杰老师。?

    第二,我要感谢故乡浙东我高中时的母校——平桥中学六八届同学对我的关心、鞭策和厚爱。2000年元旦,阔别31年的同班同学,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母校,当听说我正着手写教育题材的长篇小说时,同学们纷纷给予热情而诚挚的鼓励。小说脱稿后,浙江树人大学高级讲师陈芹仙同学放弃休息时间给我看稿,提出许多好意见。在创作中,台州卫校贾严招、天台实验中学许周营、平桥二中徐亦彬、王启涛,平中周燧栋等著名教育工作者和我的故乡街头镇许多同学,关爱之情溢于言表。我觉得这次同学会,是我写作这部长篇的加油站,由于同学们为我加了油,使我干劲倍增。?

    当小说初稿完成后,台州工业学校讲师齐海龙,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为我看稿,提出很有见地的意见。在我写作期间,曾得到许多老同学、老战友和新朋友的帮助,谨借此机会表示感谢。?

    当然,最后,还必须提一下我家最亲近的几个人。我的启蒙老师范玉桧、赖雪琴,台州名家许尚枢、曹志天老师,我在师专学习时的许绍棻、张泰岳、王则云等老师,都对我写作给予热情的鼓励鞭策。堂哥余云安,几十年来,一直象亲兄弟般关心着我的学业、工作和生活,尤其关注着我的创作。堂妹余梅彬——一位优秀教师,无论我年近半百到北京进修,还是写作长篇被世人不理解甚至讥笑时,她都坚如磐石地支持我,为我鼓劲,使我获得了勇气和信心。在出版过程中,我还得到我夫人的朋友陈月明,天台中学特级教师陈红,高级教师范永照、赵宗华夫妇和许巧燕、王伟兵等人的大力支持。在我较漫长的写作中,我夫人何清华,给我以充分理解、支持和关心,没有怨言,使我终于完成了这部数十万字的长篇。?

    今后,我将努力写作,力争写出优秀作品以报答师友亲人们的厚爱。?

    由于水平有限,书中肯定有不少错误和漏洞,恳请师友和广大读者提出宝贵意见。

    ?余云叶

    2001年1月8日

    草于北京朝阳区八里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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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1 00: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请吃两个大鸭蛋?

    噹噹噹噹噹。一阵急促的钟声响起,终于等到了放学。初二女生丽英像困兽脱离牢笼一般,三脚两步冲出教室,冲出校门,向家中狂奔。一冲进家门,便扑倒在床上,像有天大的耻辱和委屈般不住声地哭了起来。大概是怕惊动父亲,哭了几声,便拉起被罩住头脸不停地哭泣,可是父亲还是被惊动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哭?”父亲对从小缺乏母爱,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女儿钟爱地问。?

    丽英坐了起来,父亲看到眉清目秀的女儿,眼睛周围被墨汁涂得黑黑的,整张脸像旧戏剧舞台上的大花脸一般,心中既诧异又恼火:是谁欺侮了你?我要找他算帐!?

    丽英哭泣着说出了自己今天所受的钻心咬肺的耻辱。??

    “丽英,你上来——到讲台上来!”教导主任卫国严肃地命令道。?

    可是大家报以一阵哄然大笑。原来,丽英不但没上来,相反还把头伏在桌上,悠悠然地打着呼噜,嘴角流下长长的涎水。看样子,正做着黄梁美梦呢!?

    也难怪她自习课睡觉。她的确感到太疲倦了,连续不断的考试,把她折腾得够呛。她记得摸底考、星期考、月考、期中考、抽考,把自己的神经变得高度紧张,变得麻木不仁,变得昏昏欲睡。就像一个整天走钢丝的人,一旦停止工作马上就会进入梦乡一样,于是,趁这节自修课的大好时机,她就美美地睡了一觉。她此刻,正梦见自己上学前孩提时那般无忧无虑的生活。她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跟随上山干活的母亲采杜鹃花的情景。母亲在削马铃薯苗,她不会干活,便在旁边的柴草中,采摘着杜鹃花。干活结束,母亲又给她采来一大捧鲜艳无比的杜鹃花,插满她的头上,把她打扮得像古装戏中娇滴滴的公主一般无比娇艳动人,还夸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儿,她兴奋得合不拢嘴……她还看到自己在一望无际的春天的田野上,拔了一篮兔草,就同小伙伴们在厚厚的绿毯般的紫云英田里,尽情地追逐、嬉戏、翻滚,把无邪的童心尽情地向田野放飞……?

    她正和伙伴们追逐,猛然,她看到了老师。那老师手拿一根竹节教鞭,严厉地走到她的面前。?

    啪啪,两声闷雷般的教鞭声,将她惊醒过来:你给我站起来,背《七根火柴》的中心思想,但她张了张口,背不出来。?

    “背不出来还不努力,竟在睡觉,真是太不像话了!”卫国老师数落着丽英的罪状,脸色气得铁青。?

    “学语文光背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写作特点,有什么意思?这些东西即使倒背如流对学语文又有多大作用?”她嘟囔着反驳,“你前些天感冒喉咙痛由程浮老师代课时,程老师从不叫我们背这些东西。”?

    “我大学中文系毕业,程度比程浮高。”他一脸骄横。?

    “程老师也在读大学,成绩很好,他的名字经常上光荣榜。”?

    “他是业余函授,我是全日制,他怎能跟我比?”?

    “你既然比他水平高,为什么他的文章能上报刊,却没看到你的文章上报刊?”?

    卫国顿时语噎,脸色由通红变为紫色。“你这个没教养的东西,你给我站到桌外!”说着,一本语文书狠狠地敲到丽英的脑壳上。?

    这时,卫国老师的眼睛忽地睁大,像灯泡般放光了:原来书桌抽屉里,竟有一本纸色黄黄的小说:《一千零一夜》。这下,他火了:“好啊,不好好学语文,竟在看小说!”他拿起书, 像见到冤家对头般就撕。?

    “老师,我是借来的,要还人。”她哭着哀求。可是,她的眼泪打动不了老师,老师依然是撕,那书一页页,如蝴蝶般纷飞飘落,把她彩虹般美丽的文学梦撕得七零八落。那撕纸的声音,她觉得,像野兽利爪般抓得她胸口剧痛,像利锉和尖锯般锯锉得心里滴血。?

    “你把书撕了,我拿什么还人?”丽英嘶哑着,绝望地哭喊着,“我要你赔——要你赔!”她知道,这书是自己托人从县图书馆借来的,即使有钱也无处买,何况自己没有钱。?

    “要你赔”的要求,如火上浇油,使卫国老师更为气愤,她被叫到讲台上。?

    “这次物理抽考,你得了0分,丢尽了我们学校的脸,”老师数落着丽英的罪状,脸色气得铁青,“考试吃了鸭蛋,亏你还有脸皮见人?”他嘿嘿冷笑了几声,他决定借此机会,惩治一下这个自高自大的害群之马。这个女生的确令他头疼,不久前,班里传开了一首名为《教师法宝》的顺口溜:?

    ?

    学校升学方法妙,老师教书有法宝:?

    考考考,大考小考抽考,三天两头考,考得灵魂出窍;?

    抄抄抄,什么都抄,抄得手酸脚软,手掌起泡;?

    背背背,每门都背,背得人头晕眼花,口舌生疮;?

    做做做,题海战术,做得人神魂颠倒。?

    啊,一个中专生,中间多少学生泪!?

    ?

    这顺口溜越传越盛,很快风靡全校,后来竟流传到全区各校,影响很坏。学校出了坏名声,卫国挨了上级批评,害得自己连普及面40%的半级工资也没加上。回来,马上斧头打凿凿打树层层深查,发现这顺口溜出自丽英之手,是她写在一个笔记本上……非狠狠治治这个丫头不可!怎么治?打人——打伤了要挨处分,他眉头一皱,让上心来。?

    丽英惶恐地站在讲台旁,心里如小鹿般跳个不停。卫国拿起饱蘸墨汁的毛笔。?

    “同学们,这位同学最喜欢吃鸭蛋,今天老师再请她吃两个。”老师拿起笔,在小女孩两颗大眼睛周围画了两个大圆圈。?

    “转过身去,叫全班同学都看看你的漂亮模样!”?

    小女孩不知所措。面对手持粗重竹节教鞭、凶神恶煞的老师,她乖乖地转过身子,班里同学见到这个面目全非,丑八怪似的女孩,顿时哄堂大笑。?

    丽英眼里涌出两滴晶莹苦痛的泪水,这泪水决开老师精心筑就的黑色的堤坝,顺着脸颊,汹涌地流下来,流下来,很快,整张脸成了大花脸。?

    同学们依然在哄笑。?

    下课铃响了。?

    “去,到操场上跑一圈再回来!”随着一声命令,卫国狠命一推,小女孩踉踉跄跄地冲出教室,绕着操场发疯般地跑起来。?

    她跑着跑着,不禁泪流满面。这泪水,把整张脸幻成了一片黑色的溪流,继而又成了黑色的海洋。她,简直成了《聊斋》中的鬼魅。看到她这副模样,全校同学都尖叫起来。?

    卫国背剪双手,踱着四方步,为自己导演的这幕“杰作”满意地笑了。此刻,他根本没想到自己导演的这一幕的残酷。

    却说当时丽英父亲听完女儿的叙说,不禁破口大骂:?

    “讨债囡,你这不争气的东西!考试得了0分还有脸回家哭!”很少对她发火的父亲,此时竟一反常态,提起蒲扇般的大掌,向女儿雷霆万钧般扬了过来。?

    丽英顿时眼冒金星,像被狂风吹刮的一片小小的树叶般,飞舞踉跄出好远。要不是她在校文艺宣传队里学过舞蹈,准会嘴巴啃地打落几颗门牙。?

    她,跌坐在地上。?

    “老师对你太宽!要是给你一顿死柴吃,你就不会考0分了。”父亲气咻咻地说完,眼冒怒火,毫不怜惜倒地的女儿,恨声不绝而去。?

    “成绩考不好,谁也不会怜惜你心疼你,哪怕亲生父亲也不例外。”此刻,丽英终于明白了当今教育中一个几乎是颠扑不破的道理。面对作业如洪水横溢、考试如猛兽狂窜的现实,她感到整个头像被铁箍套住一般发痛,发麻。她,了无生趣。?

    想到这里,丽英泪如泉涌。她踉踉跄跄地跑到母亲的坟前哭了一阵。?

    日头将要落山,沉沉的暮霭升了起来,树林、草莽荆棘上方,白茫茫雾蒙蒙一片。她觉得自己的前途就像眼前黄昏的景色一样灰黑昏暗,茫茫一片。她心如死灰,“这种日子真不如死了好!”她哀伤地说。?

    ?丽英吃鸭蛋画眼圈受奇耻大辱后,再也没有回校读书。尽管程浮多次上门动员,但她就像铁了心般死不回校,气得父母罚她每天上山砍一担柴,企图用劳作之苦累迫使其回心转意,重续上中专、大学的美梦。但女儿对砍柴乐此不疲,只好叹了声“命苦”,不再劝了。

    不久,丽英被一位经理看中,招为宾馆服务员,带到广东去了。

    忽然,一位学生告诉了他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于是,他急急地走了。?

    他急如风火,赶船往葫芦谷雨辉家而去。?

    雨辉家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村里也冷冷清清的,就好像一天夜里月亮被天狗吞掉,大家都敲着锣鼓去追天狗叫它吐出月亮一样。但那是夜里,这是下午呀!?

    小村旁,唯有一道灰黑的浓烟冲向天空。?

    突然,一阵锣声鼓声铙钹声从远处响过来,喇叭也呜咽起来。这是表明村里死了人。不一会,一支出丧队伍由远而近回村子来了,他看到走在前头披麻带孝,哭哭啼啼的两个人:英子和雨辉。原来,瞎子大哥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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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1 00: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借 刀 杀 人?

    程浮和绿柳订婚的消息,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天门山学校引起了强烈震动。老师们普遍认为,程浮真是交了桃花运,艳福不浅,得了个天上仙女。因为按现代门当户对的婚姻观念,姑娘居民户身份,是一块金字招牌,她配的男人,总是当官的居民户,或是大中专毕业的居民户,这才算门当户对;最不济的,也应嫁个居民户口的职工。可是,聪明漂亮有文化、身为吃商品粮的居民户、又有一份好工作的绿柳,竟让农业户的黑人程浮找了去,这真是凤凰配了山鸡,一朵鲜艳的牡丹花插在黑臭的牛粪里!因此,当程浮买来几斤糖果和饼干,拿到办公室分给众老师时,快活人有财立即鼓动大伙:“不能便宜了程浮这小子,要让他大出血一次。”弄得程浮眉头打结,愁上心头。可快活人却不依不饶。他直着喉咙高叫:“你这小子美死了,找到的对象竟然把女人的风光都占绝了:一是美如天仙容貌好,二是高中毕业文化高,三是手里端个金饭碗。最令人眼热的还是一个脚肚不沾泥、旱涝不发愁、粮票油票样样有的居民户!我的妻子,要是占有其中一条,哪怕倾家荡产“请客”,保证眉头不皱一下。我和妻子过一世,抵不上你们过一夜呢!”见程浮仍不松口,便严正声明:如果这次赖皮不请客,我们后会有期,到结婚那夜总算账,到时,你可莫后悔!?

    这话虽然是句玩笑话,但却让程浮头皮阵阵发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里如十八磅大锤在连连敲击。他着实很怕快活人的秋后算账,因为有财在结婚中的恶作剧是遐迩闻名,令人如雷灌耳的,其花样之多,手法之绝,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例如:新娘进门,作为“见面礼”,他会指挥(或身先士卒赤膊上阵)一帮人,把新娘手脚朝天,先在新房里“打夯”,然后把她抛塞到床背上,弄得新娘面目全非,叫苦不迭;酒宴中,轮到新娘给客人敬酒,他会把酒杯高高升起举到头顶,使新娘斟不满酒,然后敲你一大笔红鸡蛋或是高级香烟。三夜闹洞房更是高潮迭起。由于新社会不兴夫妻对拜,他就在新房中心悬一个苹果(没有者,用“桔子”一类水果替代)叫新郎新娘同时在苹果两头各咬三口,然后像土匪绑票一般,强抓住新郎新娘的胳膊和头,来个“两面加工、南北夹击”,使夫妻两人亲嘴接吻,当众出洋相。然后他组织的特别行动小组”,会把新房里的红绸被、荷花被、盛酒的大小蜡壶、刺绣着鸳鸯戏水、喜上梅(眉)梢等美满图案的枕头、脸盆、脚盆、妆镜盒、甚至结婚证一类所有值得下手的东西,明抢暗“偷”洗劫一空,然后,列出长长的清单,按东西大小、价值高低索要数量不等的“红鸡蛋”,数量最多的一件大东西竟索要五六十个甚至上百个“红鸡蛋”,弄得新郎家几乎“倾家荡产”。快活人手段之高明,诡计之多端,往往令人防不胜防,比当年飞车搞机枪打得鬼子魂飞胆丧的“铁道游击队”还要神奇。有时,他会让手下人乔装打扮成一个从未见面的外地亲戚或客人,把新娘子千针万线、情绵绵意切切为新郎做的新鞋“偷走”;或是派遣年仅六七岁的小队员“蚂蚁”,作暗哨潜伏床底,偷去坐在床旁的新娘脚上穿的那双最漂亮、最自豪、标志着自己聪明能干的绣花鞋一类新鞋。有一回更绝,竟设计偷走新郎新娘入洞房后的贴身衣裤,大敲了一笔竹杠。即使在诸如“点烟”这类细小环节上,他也会枝节横生叫你大出血。有一次,他叫新娘点烟,并和新郎新娘当众打赌:如果新娘点五次仍点不上,就要处罚,然后翘起二郎腿叼根香烟叫新娘点,新娘用火柴一点,他虽叼烟但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火吹灭,而且烟不掉下。结果,新娘点了五次仍未点上,于是,他就要按约处罚与新娘亲嘴,吓得新娘像遇到奸淫掳掠的日本鬼子兵一般哇哇大叫而跑。

    好吧,题外话暂且打住。当程浮一听到快活人有财的恫吓,就想起上述传说的有关他的恶作剧,于是就妥协了,只好借债——向总务借支了15元,办了一桌最简单的酒宴“面干酒”——炒了米面,炖热酒,总算解了这次危机。?

    正当众人兴高采烈地吃着程浮订婚的“面干酒”时,学校还有一个人却假装身体不舒服,躲在自己寝室里喝闷酒。他,就是卫国。他喝了几杯酒,感到心里闷得慌,嘴里发苦,于是塞进一颗糖果。但苦味不但没减弱反而更浓更烈;换吃饼干,觉得那饼干倒像沙子一般难以下咽,于是便将糖果吐到地角的垃圾畚斗里,将饼干一块接一块抛掷到窗外。原来这糖果和饼干,就是程浮和绿柳订婚分来的喜糖喜饼。此刻,他怎么也不明白,何以绿柳要舍他这个吃皇粮的大学生而去,却倾心于教师队伍中最低级的代课教师农业户程浮?自己无论哪方面条件都比程浮强,为什么这个高贵的公主——一颗珍珠宝贝却给程浮夺去?他百思不得其解,思索了好久才得出一个结论:一定是程浮说了我的坏话,她才离我而去。想到这里,他愤愤不平,猛生出一个念头:我要用计夺回这颗宝,决不能让程浮如愿!这么一想,他闷酒不喝了,立即行动了起来。?

    一天,雨辉发现同学们对他的眼神很不对头,大家纷纷对他挤眉弄眼指指戳戳,还边戳边笑。他很疑惑也很恼火,正想问个究竟,谁知一个平时成绩很差的淘气鬼“蜗牛”拖吸着两支长长的水蜡烛般的鼻涕对他说:“我现在知道,你的成绩为什么会这么好了,就是因为你有一个教书的爸爸。”听到这话,他感到很诧异:“我教书的爸爸在哪里?”?

    “就是教我们数学的程浮老师呀!”蜗牛刚一说完,同学们便哈哈大笑。?

    “你不要乱讲!”雨辉举起拳头。?

    “可惜啊——可惜你妈想嫁给教书先生做先生姆的梦想,瞎子点灯白费蜡——实现不了啦,老师已经找到对象了。”有个同学又揶揄道。?

    雨辉气坏了,他抓住蜗牛:“今天你不讲清楚,我就不会放过你。”蜗牛看到对方红眼大虫般要吃人的眼睛,于是招供了:“你妈和老师睡觉了。”他一气之下,下午一放学,就赶回家问母亲:“妈,同学们都说,程浮老师是我爸,这是不是真的?”?

    英子顿时涨红了脸,过了好一会才说:“你喜欢程浮老师做你的爸吗?”见儿子脸色越来越阴暗,就解释道,“你那可怜的爸爸已经故世了,我们家庭负担重,妈想嫁人——嫁给你的老师程浮。你高兴吗?”?

    妈的态度证实了同学们的话真有其事。雨辉的胸口好像在拉风箱,他一来为妈和自己的老师真有不清不白的关系感到害羞,二来为能有程老师这样的人做自己爸感到得意,但听同学们说,程老师不要妈妈了。于是又为程浮老师既和妈好又要娶那个女邮递员当老婆的行为很伤心很气愤,于是恼火地对妈说:?

    “你想嫁给程老师?哼,做梦吃绿豆芽!老实告诉你:老师已经讨了那个女邮递员做老婆,不要你了!”?

    如当头重重敲了一棒,英子眼前金花四溅,亏得扶住墙壁,才没有软倒下去。这个消息,粉碎了她嫁给程老师的美梦,使她几乎疯狂了。自从程浮在她男人死前给了她一次意外的温存后,她那被压抑得麻木的女性的渴望,顿时苏醒了。她像一棵迟开的罂栗花一般疯狂地开放,变得娇艳动人。想和程浮这样有文化的教书先生做夫妻,成为她当前追求的最崇高的目标。因此,她做梦都在作着这样的准备。为了弥补自己缺少文化的不足,变得能配得上程浮,过去风里来雨里去抛头露面从不顾惜自己脸面的她,现在也注意尽量保养自己的容颜不被毒猛的日头暴晒,因此那张脸变得比以前白净了不少;落满柴草的头发,也常常用肥皂洗得干干净净,还学乡妇女干部的模样,剪了个时髦的运动发;以前从来不刷牙的她,现在雷打不动每天刷一次牙,经过一两个月的坚持,成效显著,居然把发黄的牙齿刷白了,变得像瓷瓶般发白发亮。她养了一群鸡鸭鹅,积了一大瓦罐蛋,准备给心上人吃,还养了一头大肥猪,准备等过年时订婚用……想不到这一切努力如今全部泡汤,她心里不禁愤恨起来:你这个陈世美,我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你!?

    第二天一早,她就带着儿子气势汹汹地杀奔学校。?

    卫国早从楼上寝室窗口,看到了这只雌老虎。随着她愈走愈近,他看到那高大丰满的身子像野马般驰骋过来,嘴里夹杂着一连串不干不净的骂人话,一丝笑意不禁浮上心头。但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立刻下楼,在校门口挡住了那个被嫉妒和愤怒烧得直冒火的英子。?

    “你要注意影响,家丑不可外扬。现在那个女邮递员正在房里,一闹起来,就要损坏他们的威信。再说,要是真的打起架来,那女的人比你长,恐怕你不是她的对手。”听了教导主任卫国的话,英子像被阻拦的洪水般火气更旺:那骚×在这里更好,老娘我正要去当面领教领教,看她还能把我吞吃了不成!”话音刚落,那匹野马就立即奔腾跳跃起来,眨眼功夫,就到了程浮的楼上。此刻,程浮和绿柳刚刚起床。厨房里那胖阿婆正在烧饭,风箱啪嗒啪嗒一个劲地响,好像一队士兵正在急行军。校园里,书声朗朗,正是早读时节。?

    “程浮!你的良心叫狗拖吃了!睡了我,又打算不要我了,没这么便宜!”她双手死死抓住程浮,“去,你随我到校长那里评理去!”她一边拖程浮一边仍没忘了给与她争夺男人的绿柳以重炮猛轰,“你这骚×,你长得像个人样却不要脸和我争男人,看你这风流妖艳打扮得像貂婵像妖怪一样,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忽然,她看到那条木板长凳上,放着一件正打了大半截、式样十分好看的芦花色毛衣,知道这准是女邮递员为程浮织的,顿时,一股醋意如水箭般喷发出来。她立刻放开程浮,像老鹰抓小鸡般,把这还别着多枚竹针的毛线衣抓到手,腾腾腾跑到楼下厨房,随手拿起柴堆上一把雪白的砍柴刀,把毛衣放到树墩上,噼噼啪啪一阵乱剁,那鲜艳美丽织着花纹如花朵一般的毛衣顷刻成为刀下之鬼,痛苦得整个身子都扭曲起来。?

    正当英子完成“斩毛衣”杰作时,绿柳也脸色苍白、含着眼泪从楼上冲下来,冲出厨房,两手发抖地从办公室推出绿色自行车,一出校门,便箭般射去……?

    看到自己的情敌落荒而逃,英子心里浮起一股快意。她随即上楼,叫程浮晚上回她家。她柔声地对他说:“我准备了许多好东西给你吃,有饺饼筒,有白药酒,还有——”?

    但程浮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自己吃吧,你这个疯子,你这不要脸的女人,谁希罕!从今往后,我们一刀两断!”程浮铁青着脸,眼里在喷火,“我像父亲对待儿女一般培养你儿子和那个严重残疾的女儿,你反心想想,我有什么对不住你?好吧,既然你如此胡闹,你儿女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不——你……不要抛弃我。”英子脸上的表情很痛苦,惊慌地说,“也不要丢下我的儿子,我求求你。”她想拉住程浮,可程浮已拂袖而去。??

    星期六傍晚,程浮急匆匆赶到区邮电所绿柳的宿舍。叩响了门,绿柳站在门口,两只眼圈黑黑的,就像好几夜没睡似的;原先那瀑布般流泻,用银白铮亮的塑料扣束住的黑发,如今也凌乱地披散着,活像《聊斋》中的鬼魅。?

    “绿柳,你听我解释——”程浮似乎满脸委屈。?

    “别的,不用解释,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和那女人到底有没有那回事?”绿柳紧逼着他不放。?

    程浮不能否认这个事实,只是张口结舌,涨红了脸。?

    “好,既然是事实,别的再也不用解释了,我不想听!”绿柳哀怨地恨恨地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这个……流氓坯!我看中你,算是我瞎了眼!”?

    “好吧,就算不作夫妻,还可以作一般朋友,让我帮你复习高考课程好吗?”?

    听到复习考试的话,绿柳似乎心有所动,她目前确实很需要他。她口气缓和了一下,随后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走吧,我们俩的缘份已尽,你在我身边让我心烦,让我痛苦,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你给我走——走得远远的!”?

    听到这话,程浮像宣判了死刑的罪犯一般浑身一震,木木地站立了好一会,然后像被押赴刑场的死囚,又如同喝醉酒的酒鬼一般,全身发软,脚步踉跄而去。?

    当程浮像风中芦苇一般摇摇摆摆,飘摇出绿柳的视线时,绿柳的心碎了,一颗又大又重的眼泪,啪地一声打湿了她手中的高考复习用书。她咬住牙呜咽起来:“知音,知音,我的知音到底在何方?人间哪里有真正知人知面知心的知音?”但理智立刻告诫她:要放下悲哀,抛却儿女情长的个人私事,抓紧复习,力争考上大学,摆脱这浸泡着个人巨大悲伤的是非之地!?

    绿柳依然在这条邮路上送信。依然认真负责地把报纸和信送到天门山学校,这是她的职责。但再也不特地给程浮送信送资料,见面也没有一句话。?

    一天,快活人有财在学校大门外操场上跟送来报纸的绿柳相遇,见周围没人,便叫住了她。?

    “柳姑娘。”他还是像过去一样用戏玩的口吻称呼她,“程浮不是流氓,他是天底下少有的好人。你不要轻信谣言,你不能一脚把他蹬了,你大概还是嫌弃他是农业户黑人吧!”?

    “谣言?他自己也承认了,怎么还说是谣言?”绿柳生气地说,“我要是嫌弃他是农业户还会跟他订婚吗?”她一边辩白,一边恨恨地说:“我恨他——恨死了他!这个流氓!”她正想离去,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便很信任地对有财说:?

    “财哥,卫国这个人怎么样?”?

    “这人有学历文凭,水平也不错,但人奸诈,比不上程浮厚道。”有财见她询问,诚恳地回答。?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以后请你再也不要提到那个程浮。”听到这话,有财摇摇头,才知卫国已把目标瞄准了绿柳。此刻,他把英子“大闹学校气跑绿柳“事件前前后后梳理了一遍,才觉得此事十分蹊跷,才怀疑那床头高挂三十六计,以研究妙计为赏心乐事的卫国,大概从中做了手脚——很可能是这个事件的总策划。于是,从这天开始,他就仔细留心起卫国的行动。?

    的确,卫国最近精神格外好。因为他取得了担任绿柳辅导老师的资格与地位,当初彩云般飘走的绿柳如今又飘回他的身边,这怎不令他心花怒放?于是,他得意地用那破竹般的喉咙,唱起了《天仙配》:?

    ?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带笑颜?

    你我好比鸳鸯鸟?

    比翼双飞在人间??

    虽然他读的是中文,对高中数理化不懂,只能辅导语文,但他热情十分高涨,除自告奋勇辅导政治,还在星期六下午,爬山涉水登门送教,七点钟准时赶到邮电所为绿柳辅导。为了助绿柳复习英语,他还拾起荒废了多年的两册初中英语,发扬甘为人梯的精神,做绿柳的“伴读”。他深深懂得“红花还须绿叶扶”的道理,他愿做这样的绿叶!做学生的“绿叶”,这是因教师的职业使然,是一种责任,换句话说,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做恋人的“绿叶”,却是他心甘情愿,巴不得的美差。因此,尽管卫国对英语发音很不准,读得怪腔怪调,单词也没掌握几个,但他乐此不疲,劲头很大,并且在学校期间,每天天蒙蒙亮就拿个小本子苦啃单词,甚至在看语文早读要求学生只能读语文不能读其它的情况下,他却在读英语。他读得很认真也很投入,摇头晃脑,因而也格外引人注目,就像春天群鸟那清新和谐合唱中,突然有一个刺耳的老鸭叫声,弄得学生们莫名其妙,有个学生见老师对学英语如此入迷,于是殷勤地献上一条宝贵建议:老师,干脆把语文早自习给我们读英语得了。这洋话实在拗口——就像咬生罗卜一样。但结果却被老师训得一头雾水:就你聪明,提这馊主意!?

    于是,卫国的寝室经常有绿柳的倩影,遇到夜里复习迟了,她就和以前跟程浮好时一样,跟甘草一块睡。?

    世上的事就是怪,有人高兴就有人发愁,正如一支歌所唱的那样:“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正当卫国快乐得心里开花时,程浮的心里却痛苦得要命。他觉得自己似乎到了悬崖峭壁上,一种从来没有体验到的巨大痛苦像大山一般沉重地向他压过来。无疑,他遇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危机。以前,他虽然也饱尝过失恋的痛苦,但这次的打击远比以前来得猛烈。现在,他不但遇到了比上次更为痛苦的失恋打击,而且名誉受到严重毁损——几乎到了身败名裂的程度。他自小爱护名誉,一直把名誉看得比金子更要贵重。他知道,一个人有了好的名誉,哪怕再穷,哪怕失败了,也还有翻身的机会;但如果毁了名誉,那就很难东山再起了。对于一个为人师表的老师特别是代课老师来说,名誉是至关重要的。可是现在毁了……每当他为丧失名誉而痛苦不堪时,他就打开窗户,让清凉的夜风吹进来,好让自己头脑清醒。一清醒过来,他便发现自己和雨辉母亲英子这段恋情插曲是多么荒唐可笑:你明明知道自己不爱那个婆娘,但你却心肠这么软,竟为了怜悯一个瞎子去冒险——冒那会使你丢掉饭碗,使你失去爱情找不到老婆,会让你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危险!?

    他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当他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时,突然,他看到东头那间距自己寝室数十米的那间房屋——卫国寝室,灯光通明,窗口剪辑出一男一女两人的身影。看到那身材高挑、梳着马尾发的妩媚身影、他内心不禁酸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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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05-4-1 00:0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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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4-1 00: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不速客一箭射三雕

    卫国和绿柳终于要订婚了。

    订婚头夜,卫国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天,夕阳西下时分,一辆三轮摩托的小蹦子车,引人注目地来到卫国的家门口。

    当穿着白色乔其纱、足蹬高跟鞋画眉抹唇涂胭脂打扮得珠光宝气、美丽妖娆的她,从红色小车棚里姗姗而下,手提密码箱,袅袅娉娉地走向卫国家门时,卫国父母和兄嫂姐妹,全都傻眼了。

    听说女来客要找卫国,众人一齐围了过来。

    她从密码箱里取出两块轻如蝉翼的布料,说是带给“爷爷奶奶”的,喜得卫国的父母眉开眼笑。“你甭叫我们爷爷奶奶,就叫大伯、伯母好了,这样更亲切些。你跟我小女儿一般大哩!”

    “好,恭敬不如从命,那么我就把您俩作父母辈,叫干爹、干妈吧。”一席话乐得二老嘴都合不拢了。

    她又变戏法般地从箱里拿出许多东西,给卫国家姐妹和嫂子每人一条珍珠项链,给男人每人一块不用拧发条的石英表,包括干爹干妈都有。喜得全家直把她——丽英,当天仙当财神菩萨一般,侍奉得象皇后娘娘似众星捧月。

    “卫老师——哦,应该叫大哥了,他在哪里?”

    “唉,俏女儿,真不凑巧,他去城里买衣服去了,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你甭急,先坐下喝茶吃点心。”

    吃过茶,用过点心,卫国果然骑车回来了。

    “你怎么到现在才回?叫你干妹子等了这么长时间。”一进大门,母亲就埋怨开了。

    卫国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丽英出来了。

    “卫老师——不,你妈已经认我做干女儿,我就只能占一辈叫你大哥了。”

    这时卫国才看清眼前这个神仙妃子般的姑娘,原来就是以前那个考试得0分,自己叫他吃过两个大鸭蛋,画过眼圈的学生。

    “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卫国先开口以驱逐尴尬,“你可是稀客呀!”

    “是你订婚的大喜讯把我刮来呀。”说着,她拿出一块石英表,“给你作个留念。”

    “这怎么好意思,”卫国连连推却,“我以前对你不好,怎么接受你的礼物?”

    “不能这么说,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呢,因为我早早出去闯,才有今天的荣华富贵。”这一说,卫国就不好拒绝了。

    刚谈了没几句,就有好几个人来通知:晚饭可以吃了。于是,一桌丰盛的洒菜便摆了上来,众人纷纷给她挟菜。卫国哥嫂说给丽英接风,一定要丽英多喝几盅,丽英也不推辞,就一杯接一杯畅饮起来。

    吃完晚饭,已是九点多,天早就黑了下来,丽英提起密码箱,说要回家,她递出10元钱,要卫国给叫一辆小蹦子车送一送。但全家人众口一词坚决不答应,说车子早没了,紧接着便拉住围住要她晚上宿在这里。“你是嫌我家肮脏,条件差吧!”干妈生气地说。

    丽英无奈只好把密码箱放回桌上:“好吧,我就宿一夜,给干爹干妈磕个头作个伴。”说着,拉开锷鱼皮小坤包,取出300元钱,给卫国父母:“这是我拜干爹干妈的礼物,给你们自个买点营养品吃吃。”

    干妈虽说“这不行这怎么行?”可手里早把那钱紧紧攥在手里,她知道这钱差不多等于儿子一年的工资,全家人风里来雨里去一年干到头也没有这么多呢。

    卫国一家把全家最好的一间房、最新的被铺——即卫国的房间让给她睡。

    当卫国给她送去一把热水瓶,正准备退出房间时,丽英把他叫住了:

    “大哥,你过来。”身穿雪白乔其纱,百环晃荡的她说,“你来看看,我的眼圈画得怎么样?这眼线,纹一次得280元呢。”

    卫国吓了一跳,什么鬼玩艺,要这么贵?但只看了一眼,就判定了一个字:丑!

    “那你给我画画,我要你再给我画一次眼圈,纹一次眼线。你要给我画得美一些,上次你把我画得简直丑死了。“她说着,便从小包里拿出一支尖尖细细的笔,要他给画。

    她坐在椅子上,要他站着为她画。

    她仰起头,把一只手搭在卫国的大腿上。

    一股如兰花桂花又如栀子花般的暗香袅袅而来,令人心旷神怡,也令想入非非。他真想大口大口地去吸去嗅去吻。半透明恍恍惚惚的乔其纱里被胸罩束住的膨胀的乳房,和凹凹凸凸而丰满白皙的乳沟,半隐半现起起伏伏,历历在目,比云雾缭绕的长江三峡的神女峰更加真实更具有生命的律动,因而也更具有魅力。她的脸微微仰起,朱唇微启,象向阳花又象微微张口的美人鱼,她的眼睛如梦幻一般乜斜着,仿佛沉入到幸福的梦境。那口红涂抹的鲜红的樱唇,如红富士苹果如红牡丹如早熟的蜜桔,又如一颗红草莓。这是一个成熟女子全方位的展现和出击。他的手松了——眉笔轻飘到地上,霎时,他的全身燃烧起来,呼吸急促起来,他猛地抱住她的头,一阵雨点般的亲吻倾刻间落在好的脸上,朱唇上。见她没有挣扎,就一把抱起她,往床边走去。

    “别——别,我是你的学生呀!”丽英尽管嘴里说不情愿,可没有任何挣扎,只是一个劲地说他是只“馋猫”,这引得卫国更加激动更加狂热也更加得寸进尺,“你是我的干妹,不是我的学生,学生跟老师可以成夫妻呀!再说是你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给我吃不是我出去寻找回来要强行非礼的你这只叫春的猫!”

    不一会便响起鱼水的欢情。第二天一早,他仍不过瘾地再次紧紧抱住她翻江倒海了好一阵,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绿柳和媒人早早就骑车来了。绿柳咚咚咚地敲着卫国的房间门,一会,门开了,出来一个衣衫不整、云鬓散乱的姑娘。

    “你找谁是找卫国?”她问完随手向房间里一指,“喏,在里面。”

    卫国出来了,一见到绿柳,惊骇得说不出一句话。

    绿柳看到,卫国脸上,印着许多块鲜艳的口红。

    一切都明白了。

    “你这骗子!”绿柳骂了一句,连忙回头飞身上车发疯般地走了。丢下媒人和一堆面面相嘘的客人。

    卫国如梦初醒,他懊恼对丽英骂:

    “都怪你这妖精!”

    “好,既然你讨厌我——我立刻走!”

    她看到一辆三轮小蹦车驶过来,随时一招手上了车,便头出不回地走了。

    “你这糊涂虫!怎么把两个都气跑了?这不是鸡子合糍粑两头脱?”卫国嫂子和母亲气得直跺脚。他们要卫国立刻去追,她们对绿柳之走并在意,一心想追回那个既漂亮得炫目又富得冒油的姑娘作卫国的妻子。但卫国刚才骂了她,现在怎么好厚着脸皮去追呀!她们看到卫国木呆呆的样子,立即边追赶边喊:丽英——停一停——

    然而小蹦子已经绝尘而去。

    此刻,车子里的丽英,正为自己一手策划导演的一箭射三雕的杰作而得意,因为今天一个反间计,既拆散了卫国和绿柳的婚事,又为恩师程浮缔结良缘重新架起已经倒塌的桥梁,还报了过去卫国恶作剧给自己吃大鸭蛋,使自己痛失前程的一箭之仇。

    丽英走后,卫国冷静下来一分析,才悟出,丽英来这里本来就有预谋,他知道丽英跟程浮很接近,特别是当他得知丽英在来自己家前,先去拜访过程浮,于是提出结论:这是程浮派丽英来捣蛋的,这么一想,就更恨起程浮来:你不仁我也不义,他立即发疯了一般跑到区校,告程浮作风败坏与学生家长英子勾搭成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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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1 00: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学校来了调查组

    程浮的“腐化”问题,立刻引起上级的高度重视。一个三人工作组立刻进驻到天门山学校。?

    这“腐化”案一旦成立,程浮的书是绝对教不成了。?

    此时,程浮的心里很慌乱也很矛盾。他正处于骑虎难下的境地,如果把事情原委向工作组和盘托出,说为了瞎子和瞎子儿子,自己才和那学生的母亲发生了关系,那人家岂不笑掉大牙!谁能相信?因为天底下心甘情愿戴绿帽做乌龟的人几乎是没有的,哪怕瞎子也同样如此。但如果矢口否定,一者实有其事自己说不出口,二者那妇女如果先承认了,自己不承认也没用,反而会给工作组留个不老实的坏印象。他此时才感到:要在世界上求得实事求是是多么困难!有些事实一旦公开拨开缭绕四周的迷雾,露出庐山真面目,反而经不起推敲,变得不能顺理成章,这就像一个城市人来到山区,拂晓起来“跑步”锻炼,被山区人看到显得莫名惊诧是一个道理。若山里人问:你干吗跑得如此慌张?你若实是求是回答:锻炼身体,鬼才信你?你这城里人肯定是遇到意外事——或被虎豹强盗追赶或做了亏心事,才会如此慌张,不然谁会吃饱了撑得慌没事干自讨苦吃?总之,与英子的事承认了不好,不承认或许更糟。正当程浮在床上翻来复去左思右想苦于明天无法向工作组交代事实时,不想甘草敲响了他的门。?

    “你如果和那妇女没有那回事,压力再大也不要承认。”甘草站在寝室中央,认真地对他说。?

    “我……”程浮如一颗热汤圆塞在喉咙里,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才咳了一声,下定决心承认,“都怪我心肠太软,经不起那瞎子大哥的几句好话。”?

    “不管有没有这回事,都不要承认。否则你会身败名裂,被开除出教师队伍。”她严肃地说。?

    “这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程浮叹了一口气。?

    这人真是死心眼——死盯一个理!甘草心里叹了口气,决定用猛药使他清醒。?

    “你要是一承认,不但毁了自己,更要害了一大片人。”甘草重锤敲击,让程浮从昏迷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首先,是害了瞎子大哥一家:瞎子大哥要戴一辈子绿帽,瞎子妻子要背一辈子浪荡女人的臭名,在这样的环境中,瞎子儿子即你的学生则要背一辈子沉重的精神十字架。你一承认,就等于毁了这个家!难道你忍心让这家陷入一辈子的痛苦之中?难道你要让瞎子哥的灵魂在地下仍然不能安宁?让瞎子妻今后嫁不出去?”她的话,似乎击中了程浮的要害。他沉默不语,痛苦地低下了头。但甘草仍在启发,“其次,很快就要中考,如果你中途一离开,你花了九牛二虎力气教的这班学生成绩就会急剧下降,难道你希望你所作的努力付之东流?我想,你不会光顾自己,不考虑这么一大批人的利益吧!”?

    程浮被震撼了,他惊得目瞪口呆。他以前没考虑过这么多,只是想,自己犯了过错作了孽,就应当由自己来承担,现在,通过甘草的重锤敲打,他清醒了过来,但陷入苦恼和矛盾的泥淖而不能自拔。“你叫我怎么办?我单方面不承认又有什么用?”他苦着脸,抖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

    “为了保全瞎子一家的名誉,为了毕业班学生,你不要承认有作风上的事,”甘草再次叮嘱,“至于英子那边,你不必顾虑,由我去说。”?

    第二天一早,甘草就去了英子家。?

    “大嫂,上级工作组来了,要调查你和程浮的事。”甘草向英子公布了这一重大消息?

    英子正用木槌槌衣服,听到这话,不禁停下手中的活计。?

    “你如果承认有这回事,程浮的书就教不成了——而且以后再也甭想找工作了。”甘草严肃地说。?

    英子心里像突然被黄蜂螫了一下似地颤抖起来,整个人呆呆地立在原地好久。手里的木槌啪地掉到地上。她没有想到自己一时鲁莽到学校一闹,竟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天哪,要是程浮真的被开除当不成教书先生,那可如何是好?她惊慌得如同一只遭到追击的小兔:“哪……哪可怎么办?”?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孩子的先生——程浮老师。”英子通红着脸,坚决地说,“我去向工作组说明情况,就说是我勾引了程浮老师。”?

    甘草为英子勇于承担罪名,敢于把祸水引向自身的行为所感动。但她不得不正告英子:“你如果承认了,非但救不了程浮老师,相反,情况更遭,他就会罪责难逃。你如果真的想保全他,就得坚决否认与他有这种事!”?

    “我不承认,要是工作组问我为什么要闹到学校,我怎么说?”英子此刻显然已经为自己到学校闹得沸沸扬扬不好收场而懊悔。?

    甘草把嘴贴在英子耳旁嘀咕了几句。?

    果然,当天,瞎子大嫂就急如星火赶到学校,向工作组领导澄清了事实真相:“我和程浮老师没有不清白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到学校大闹?还把绿柳的毛衣砍烂?”工作组长果然问。?

    “我心里喜欢程浮老师,我很想以后嫁给他。一听到他和绿柳订婚,我妒忌得要命,就故意说和程浮老师有不清白关系,把她气跑。”英子不慌不忙地说。?

    这话,顺理成章,无懈可击,工作组相信了。?

    于是,一场十二级风暴顿时消失,变得风平浪静。?

    当工作组领导收拾起东西准备撤退时,被卫国拦住了:“不能光凭那浪婆娘一句话就了结此案,你们要进一步调查!”?

    话音刚落,英子就嚷开了:“卫国,别看你表面上一本正经,暗地里却不是个好东西,你强奸女邮递员,还借到我家家访名义调戏我——摸我的奶。”她边说边哭开了,她坚决地要工作组留下,彻底查清卫国的事,还一个劲地要工作组领导为她和女邮递员作主。?

    卫国吓得变了脸色,像被黄蜂追着一般快快逃走了。“这女人………真是血口喷人!”他边逃边咬牙切齿地说。?

    但工作组真的留了下来,调查卫国“搞腐化”的事。?

    由于证人绿柳没有直接站出来控告,强奸罪没有成立。于是,卫国的作风案调查亦不了了之。实际上,只要强奸案不能成立,其它摸女人奶头的事,工作组才懒得去管。因为,在这穷乡僻壤,一个吃商品粮的公办教师如凤毛麟角希罕得很,何况还是大学生!在他们眼中,大学生是最需要保护的人才,在这最偏僻的山区,大学生是多么金贵!——解放以来,学校从来没分来过一位大学生,就连师范生都几乎没来过——仅来过一个,但只教一学期,就走了。如果婚姻可以包办,可以像发粮票和配置教学仪器一样分配,这些领导,真想为这位大学生配备一个妻子,以便让这位大学生安安心心在山区任教一辈子,使山区的教育事业迅速腾飞。当然,他们也不想深究程浮,因为程浮是个有口皆碑的好教师,再说不久也要大学毕业,如果听信卫国的一面之词,轻易地人为地将他轰走,也是失策的。?

    工作组走了整整一个星期,卫国还不能定下心来教书,他还如惊弓之鸟,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没想到人心叵测,那浪婆娘竟会向自己倒打一耙,差点被打倒在地。他此刻真恨死了英子。他想报复这婆娘,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既然你无情,休怪我冷酷。他打算在教语文时,冷落那婆娘的儿子,叫他考不上中专和重点高中,但一想到自己只教语文一门,程浮一人教着数理两门主课,再加上又精通化学和语文,要使自己愿望实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就摇头叹息起来。“我难道就这样算了。”他想,他想寻找机会报复。后来,终于找到了机会,当那“浪婆娘”英子同床共枕时,他一边讲起当初她诬陷他的事,一边抓住她的乳房,把奶头像抻兰州拉拉面一般抻得长长的,咬着牙问:“你当初告我捏你奶调戏你,差点叫我吃官司。我现在不但要调戏你,还要糟塌你强奸你,你有什么办法?你去告呀!”结果令那婆娘喊出阵阵哀叫。他还用嘴咬那奶头,令她直呻吟叫唤,他才发出快活而得意的笑声。然后,一把粗暴地扯开妻子的裤子,像野兽般扑到妻子身上,疯狂地一次又一次与之性交。这是后话不提。

    工作组一撤走,程浮一颗久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在山穷水尽疑无路,眼看就要教不成书的紧要关头,却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事情有了新的转机,这不能不让他暗自庆幸:好心人终于得到了好报。通过这场危机,他对周围人有了新的认识。英子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确实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仅这一点,他便原谅了她大闹学校掀起轩然大波的荒唐行为。尤其是甘草,运筹帷幄,几乎不费什么周折,就把一场大风暴平息下去,表现了卓越的聪明才智,使程浮对她的大将风度佩服得五体投地,进而由佩服转为敬重。但这些感情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像洪流般滚滚而去,唯留下河床像裸露岩石一般岿然不动的对绿柳的深深思念。但这思念又如同瀑布冲到岩石上一样,被自己和英子的事撞击得粉碎。“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恨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他耳畔又一次响起绿柳那痛苦而绝望的哀鸣。?

    “永别了,我那动人心魄、令人如醉如狂的美好爱情!”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直至心力交瘁,心头出血。?

    就在程浮痛苦不堪、在沉重的教学和函授双重压力下,变得脸黄肌瘦时,一直退避三舍的甘草又一次踏进程浮的寝室,重架爱情之桥。她知道程浮不会娶英子做老婆,他和她发生关系是怜悯她同情她而并非爱她;而程浮所爱的绿柳,又因不能容忍自己的男友对自己不忠(她相信绿柳是个聪明人,定会看穿此事真相,即使英子不承认此事,也无济于事),而离他而去。而三人中唯一能知程浮心者就是自己。自己和他从小一块长大,有长期而透彻的了解,对程浮的为人心里清楚得很,直到现在,她对程浮与英子那昙花一现的男女之情,理解得很清楚。她本来是不相信两人真有其事,发生事情后,她感到其中很是蹊跷,当到英子家听英子叙述了事情的原委后,在灵魂的大震颤中,方才看清了程浮善良的以他人为重,把学生利益看得高于一切的优秀品质。“他犯了一个高贵的错误。”她这样对自己说。现在,在他最最痛苦的时期,只有我站出来,只有我给他温暖给他爱情,方能唤醒他疲乏的灵魂,使他在情感的废墟上重新建起爱情的楼屋,重新站立起来获得新生!?

    星期天傍晚,程浮为初三班学生补习了一天数学和物理,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寝室,他只觉得累,想休息一会。但一躺上床,便病倒了。他浑身酸痛,头脑昏昏沉沉,胸口像压着一块重物般坐不起来。他感到自己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茶……茶……”他焦渴的嘴里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呓语。忽然,他觉得一只女性的细腻凉爽的手摸到自己的额头上,“呀!额头滚烫,准是发高烧了。”然后听见那人拿来开水和药,扶起自己喂了药。这时,他睁开眼睛发现竟是绿柳!?

    “柳,柳,有你在身旁,比良药更强。你是人间最好的药品!药品只能治表——医治人世间的疾病,对人所受的精神上的创伤却束手无策,可是,你的信任你的温情,却可以驱走精神上的巨大痛苦,使积满污垢的心灵得到净化……他口里这么喃喃地说着,说得绿柳脸色绯红不好意思了起来。她站起来要走,他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莫走,你莫走!”此刻,他才看清这个女子不是绿柳而是甘草。?

    “你在发高烧说胡话哩。”她爱怜地说,一边拿左手去探他的头,“唔,现在好多了,刚才简直像块火炭。”他知道她肯定已经听见了自己刚才献给绿柳的赞美诗,于是不好意思起来。“谢谢你对我的关照,感激你为我奔走。”他说了句感激的话,然后对脉脉含情的她,用呻吟般的语言,抱歉地说:“我对不起绿柳,我不配接受你的爱。”?

    “不。过去,你和绿柳相爱,我不想来争夺。现在,她离开了,我们可以重新相爱了。”她真挚地热烈地说,晶莹白晰的脸颊闪过一片燃烧的红霞,美丽的单凤眼里跳动着扣人心弦的闪电。?

    “你是一只将要飞向蓝天,马上就要吃上商品粮的凤凰。我是一只注定只能在泥土里刨食的山鸡,凤凰山鸡难成对——”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咳嗽打断。他两颊绯红,上气不接下气。

    ? “莫说,莫说。”她用手给他捶了捶背,把他按回被窝。“好好休息休息,你太累了,我以后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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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1 00: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瞎子的绝笔信?

    星期六夜,程浮来到区邮电所,叩打着绿柳的房门。?

    自从那天绿柳气跑后,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来这里了。因为他无脸见她,无法面对她那双清澈得能照见五脏六腑的眼睛。他今晚重新来到这里,不是求得她的原谅和宽恕,因为他知道她肯定不会原谅自己——不会原谅恋人对自己的不忠。他来,是想助她一臂之力,考上邮电学院,为自己一时铸下的过错,那荒唐的行为赎罪。?

    “谁?”绿柳厉声问。自从英子大闹天门山学校,绿柳与程浮决裂后,绿柳这间清静了一段时期的寝室,又重新热闹起来,变得客人盈门。除城里不时有人来这里为她介绍对象外,本地各单位的不少佼佼男士,也纷纷登门送东西求“天仙美女”的青睐。在供销社工作的,送来希罕的白糖、黄酒和烟票(虽然明知她不会吸烟);在粮管所工作的,送来“八一”面粉,送来菜油、茶油和红红绿绿的粮票;食品公司的送板油、送上好猪肉、送当地人最金贵的猪肝;在银行信用社工作的,虽然本单位没有拳头产品,但因为手掌贷款大权,手头也富得流油,于是把别单位“进贡”上来的名优产品再“进贡”给至高无上的娘娘绿柳。绿柳的邮电支局,也有一个副局长经常到她寝室问寒问暖献殷勤,并许诺要将她调到县邮电局。可惜这些人的过分热情,被绿柳冷若冰霜的面孔拒之门外。

    绿柳见众人送东西,烦得要命。她一概拒绝,并且在门上贴了一张在国家仓库门口常见的那种字条,只不过改了几个字:?

    ?

    女子闺房 非请莫入?

    闭门苦读 切勿打扰?

    ?

    冷美人绿柳这种闭门谢客排斥众人把人们送的好东西一概拒之门外的做法,引起了众人的不满和非议,于是夜里,常有小石子和沙甩到她的门窗上,还有的就像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狐狸那样,骂她:你别以为自己还是什么宝贝?其实是烂货,你的×早给程浮搞了!? 听到这种话,绿柳心里十分悲伤。自己的处女贞操,最宝贵的东西,已经给了程浮,可是他却背叛我,又和别的女人搞关系……这场与程浮的恋爱风波,令她心灰意懒,使她对男人的情意都冷漠了。她感到自己经过长期观察考验,十分了解、自认为很理想的佳偶都看不透彻,何况眼前这些浅薄之辈!“难道这都是命中注定?”年纪轻轻,从来不信神鬼的她,此刻也相信起命运来。?

    那些痴恋绿柳的男人除了送好吃好穿好用好玩的东西外,有的还通过竹笛或洞箫,把幽怨凄美的音乐旋律,借清风明月流水落花之媒介,把悠悠思念之情,送往绿柳的窗口。但她再也没有动过自己的二胡,甚至到海滨城市外公家中,也没有再弹那清心悦耳的古筝了。她的二胡弦已断,声已绝,再也不会为人拉了。?

    一天深夜,她在房间复习,忽听有人在邮电局小院墙外唱起故乡那酸溜溜、撩拨人的情歌:? ?

    ……?

    第二杯酒郎嫌酸,?

    三十六盘盘盘满:?

    缺少龙肉凤凰肝,?

    空想仙女爬上天,?

    ?

    这是家乡《十杯酒》的歌谣,那人从“第一杯酒”开始劝,一直劝了“仙女”七杯酒,听听绿柳寝室未见丝毫动静,玉人依然在楼上看书复习,于是唱得更加露骨肉麻:?

    ?

    第八杯酒是风流?

    楼上一双玉馒头?

    四季八节要来偷?

    偷得馒头好同俦?

    ?

    这第八杯酒一劝,果然楼上那仙女动心了。只听“呀”地一声,楼窗推开了,一声尖刻凌厉的骂声飘然而下:?

    “何方鬼怪半夜三更在此兴风作浪!”?

    墙外那人听得楼上玉人凭窗传递情话,不禁高兴得眉开眼笑。虽然听到的是一句骂人话,但那人丝毫不恼,他知道男女打情骂俏的道理,懂得“骂是亲,打是爱,越是恨你越是爱你”的恋爱法则,于是眼睛乜斜,口流涎水,用那细腔细调女人般的假嗓子,续唱那未完成的《十杯酒》:?

    ?

    第九杯酒凑成双?

    爹娘看见心里香?

    别人看见好鸳鸯?

    都说我俩情义长——??

    突然,一阵冰雹般的沙土从天而降,那人被砸了脸迷了眼,只得紧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要是程浮没有发生那件事多好!”绿柳常常这么想。半年以来,这世界上对自己最关心,最钟情的就数程浮了,要是没有程浮,不久前那个喝醉酒忘记关房门的夜晚已遭本单位那个花花公子的副局长强暴了。

    自从那夜遇到危险后,绿柳从此夜里很警惕,必定关门上闩,哪怕复习功课时也同样如此。她记牢一句谚语:“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这天夜里,她吃了晚饭洗过澡,正摊开书本复习数学,忽然,听到了几声叩门声,但她没去开,她懒得理睬那些无聊的人。?

    第二遍叩门声响过,仍然没有动静,当第三遍叩门声响过仍没开时,程浮绝望了。她这生这世再也不理睬我了,连将功补过——帮她复习功课的机会也不给,他心里痛苦地说。就在他提起沉重如铁的脚,转身离开走出几步之际,那门忽地开了。?

    “进来吧。”绿柳看到是程浮,温柔地说。程浮对她的大方殷勤不知所措了。?

    他像囚犯跟随看守人员一样乖乖地机械地走进寝室。当他说明来意——帮助复习功课时,她高兴地说:“好啊,请吧!我正有不少题目给卡住了,还要请教你做两篇作文,一篇散文:《雨中的记忆》,一篇议论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程浮顿时惊呆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没想到对他已冷若冰霜、充满敌意的绿柳,竟然能笑脸相迎。他真感到莫名其妙了。?

    一个笑意,一声悦耳的话语,顿时使程浮受宠若惊。他感到心头的明月重新升起,跌入黑暗洞穴的他又重新回到光明的大地上。他被禁锢的头脑思维又重新活跃了起来。他快快地又坐到她的旁边,像小学生在老师身边般手忙脚乱地去拿书拿纸拿笔,但很快被绿柳制止了:? “你是老师,我是学生,理当我来打下手。”绿柳笑着把他按到那条宽阔的藤椅上,拿过笔,复习用书和草稿簿。于是两人又埋头用功起来。?

    时间在用功人的身上,争分夺秒如骏马奔驰般急速流驶。很快,夜深了。程浮一看桌上闹钟指针已指向十二点,不禁慌得连忙放下钢笔,起身就走。?

    “大门十点钟就已经上锁了,你现在怎么出去?”?

    听绿柳这么一说,程浮更慌得不知所措:这可怎么办??

    “你慌什么?这么大地方还能没你过夜的地方?总不会叫你挂在钩上过夜吧。”绿柳扑哧一笑。“好,这床大,你就睡在旁边一侧。”她把枕头按纵向隔在两人中间。?

    程浮睡在绿柳旁边,真像当年梁山泊与祝英台同床而睡从不相犯,手脚一点也不敢动弹。由于中间隔着枕头,程浮这边被子难以盖住身体,绿柳一摸,发觉程浮几乎有一半身子裸露在外面受凉。?

    “傻瓜——”绿柳抽去中间的枕头,叫他睡到自己身边,低声呼唤,“抱住我,亲亲我。”

    “我不配亲你,不敢亲你,因为我犯了严重过错。”?

    “你是个好人,善良的人,是我错怪了你,”她边说边抽泣,“是瞎子大哥的信使我重新了解了你,认清了你的真面目。”?

    “信——瞎子大哥的什么信?”他惊奇地问。?

    她从被里伸出一只手,啪地一声打开床头台灯,把抽屉里那信拿出来递给程浮。?

    这是一封奇特的信。它混乱不清,有的如田里的蝌蚪密集,有的如迪斯科舞蹈,有的如斗折蛇行。总之,没有明显的行距,显得杂乱无章,如一团乱麻,真像瞎子的手笔。但仔细辨认,却表达了一种明显的意思:??

    亲爱的绿柳姑娘:?

    英子和程浮的事,是我事先设计好的圈套。感激你的男友程浮,冒着丧失名誉的风险,拯救我们陷入泥沼的家庭,换取我们全家的安宁、幸福。好人,在我告别人世的时刻,我代表全家向你和程浮表示深深的感谢!并在天国为你俩的天作之合表示衷心的

    祝福!?瞎子大哥绝笔??

    这信每个字的字迹如同跳舞。笔划不平整圆滑,像蚯蚓爬过,又像鸡爪走过,显然书写时内心非常激动,手在不停地抖动。并且信中有一道明显的宽宽的泪痕。这泪痕如一条河流,它以第二行中间为源头,在中间逐步拓宽,到了署名处汪成一个大水潭。那“绝笔”二字像一个大水潭,又像两只泪眼。它眼睁睁地专注而深情地盯着你……?

    这是瞎子丧葬后,由他妻子英子送来的。英子一走进绿柳房间,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连声不迭地说:“绿柳妹,我有眼无珠错怪好人程浮老师;我妒忌心重,想跟你争丈夫。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你打我几个耳光出出气,也让我好受一些……”说着,英子便抽泣了起来。?

    看到哭得泪人一般的英子,读了那封已经告别人世的可怜的瞎子大哥的绝笔信,即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感动得热泪盈眶,何况心地善良的绿柳!送走英子后,绿柳的思绪一直不能集中到高考复习上来。她干脆上床睡觉,但怎么也睡不着。的确,这封信如一颗原子弹在她的心头爆炸,掀起了一股强大的冲击波,使她心头牢牢筑起的对程浮看法的堤坝一下子崩溃了。自英子大闹学校后,尽管由于英子出面向工作组澄清和程浮关系是豆腐拌葱一清二白,结果程浮没有受到处理。但她凭自己的聪颖和女性的直觉,知道男朋友程浮已是白布掉进染缸,不清白的了。基于这条铁的事实,她就像严正的法官一样判定程浮不忠于自己,是流氓,因而当机立断与他一刀两断。她以前只是考虑“结果”,没有考虑造成结果的原因,就像法官重判杀人犯是一个道理。现在想来,法官对“杀人犯”也应分门别类,区别对待,不能一律将杀人犯重判。如果这个“杀人犯”是出于“正当防卫”,不但不能重判,还要恕其无罪。她原来没想到程沉睡了英子,是在瞎子大哥的恳求下,为了挽救一个濒临崩溃家庭。如果说这是一个错误,那就是一个高尚的错误;如果说这是一个污点,那它就是放射着灿烂光辉的月亮和太阳上的一个黑点。尽管月亮、太阳也有黑点,但谁能否认和抹煞她们那伟大的普照人间、滋润万物的光辉?!当英子对她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绿柳的内心如翻江倒海,她既为瞎眼瘫痪丧失了劳动能力和性功能的瞎子大哥为维护家庭完整,为了儿女的前程,献出妻子甘戴绿帽子的悲惨命运而悲叹,也为英子在整整三年不能享受正常的男欢女爱的凄凉境地中,含辛茹苦为家庭操劳,支撑全家的坚韧精神而可怜可敬,更为自己不分青红皂白把心上人当作流氓而深深地懊悔和自责。瞎子的绝笔信和英子的来访,使绿柳终于看清了一个铁的事实:程浮不是一个轻浮的人,他是一个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才子,是个可以依赖的男人!心头的迷雾驱散后,她立即决定重新接纳昔日的恋人。于是,当程浮再次登门帮她复习,她一反过去给他吃“闭门羹”和“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的逐客令,又友好地接待了他。在跟程浮开了一系列半真半假的玩笑后,居然叫程浮与他同床共枕。?

    程浮看了这封信,深为瞎子大哥的良苦用心而感动,“我和英子实有其事,你能原谅我?”他睡在绿柳身边羞愧地说。?

    “我已经原谅你了。”她诚恳地说,“让这不愉快的事情像风一样吹过吧,以后再也不要提到它了。从今往后,我仍然是你最亲爱的人!今夜,我们重新订婚。”她很快就像小猫像小鸟般依偎过来,双手捧着他的脸颊,第一次温柔地亲吻着他的唇。他全身顿时燃烧起来。

    “你现在想么”她轻柔地问。

    他立即点了点头,想,想,怎么不想?我都想死了!他的内心一个劲地表白,可嘴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呼吸变得如耕牛般粗重。不过这回,她已真真切切地听懂了恋人的内心独白。

    “既然想,你就把它拿去吧,把生米做成熟饭吧”

    他一下子把她紧紧地揽入怀中。

    他笨拙地用生命之钻慢慢地开掘,一点一点地开垦这块丰茂的处女地。他经过了很长时间——似乎是整整一夜,似乎是包含着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长长的一年,终于掘开了这片神奇的土地,直到听到一声燕子呢喃般的呻吟,两人如鱼地欢爱。他眼前展现出一片鲜花盛开的芳草地,草地上有一朵鹤立鸡群、迎风摇曳、含苞欲放的红牡丹,在春风春雨的催送下,娇艳地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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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1 00: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一曲古筝谢知音?

    星期四下午一放学,程浮连忙奔到楼上寝室,背起已经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把进修学院奖给自己那支装在有机玻璃盒里、平时舍不得用的钢笔,放进挎包。他站在那张元旦时买来的以“昭君出塞”为大背景的年历画前,盯着那不知看了多少次、用红圆珠笔圈起来的5月28号这个日子。这日子,像刀凿斧砍般印在他头脑里已经一年。这是心上人绿柳成人高考的重大日子。他深情地注视着那骑在马上、披着大红披风,离别故乡远去塞外和亲的绝色美人王昭君,看着看着,忽然,面前的王昭君又变成了花木兰。他对着那美人喃喃地说:“明天是你出征疆场的日子,祝你成功!”?

    一下楼,他便推起从老校长处借来的“海狮牌”自行车,裹风挟电而去。原来进山最大的障碍——十里大山岭,已被从中间劈开一扇大门,天堑变为通途了。25里路很快就到达,傍晚时分,他走进故乡小镇的邮电所。?

    本来绿柳说他课忙,叫他不要来,但他坚持要来。高考考场设在离故乡小镇20华里的闻名全地区的大镇——凹桥镇。绿柳说自己可以坐车也可以骑车去。但程浮坚持要用自行车送,因为绿柳有点要晕车,程浮怕她坐车影响考试;若骑自行车,又怕她骑得浑身大汗,太累,影响考试,于是决定考试期间,自己担当起接送重任。?

    就这样,他星期五一早骑20里把绿柳送上考场,然后再骑45里,返回学校上课;下午放学,又骑60里把她接回。这样,每天120多里的行程把他累得几乎趴下。接送了两天,绿柳看到爱人脸瘦了一圈,眼窝陷了下去,不禁心疼得再也不要他接送了:“你明天甭来了,这最后一天我自己骑车去。一定没事的,你放心好了。”?

    想到第二天上午第一、二两节,全乡教师听自己的公开课,程浮吃过晚饭,便借着疏淡的月光匆匆踏上回校的路。?

    第二天教研一完,他没顾得上吃饭,就匆匆赶往考场。因为是星期六,校长的车子自己回家要骑,没空;卫国那辆新“飞鸽”,护得像宝贝一样(三角架上扎满花花绿绿的塑料辫以保护车身,使之不被阳光雨露和空气侵蚀),除了比他大的很有身份的官或是他感到中意的姑娘,其他任何人即使亲兄弟姐妹也休想借动他的车。因此程浮从来不去向他借。学校里只有这两个最有身份官居一品二品的校长和教导主任拥有车,就连同样是居民户吃商品粮位列“三公”同样官居二品的总务主任也没有这稀罕物。于是程浮只好开动人字牌小轿车。他走了一段路,忽听后面自行车铃声嘀铃铃响起,转瞬间,七八辆自行车,如凤凰如蝴蝶如彩霞般从身旁飘过,向宽阔的刚开辟出的新公路驰去。那车轮碾在沙石路上的沙沙的声音,如蚕吃桑叶般充满诗意;那飞滚的车轮,犹如《封神榜》神话传说中那吒神气地踩着风火二轮;那清脆悦耳的铃声,恰如微风拂过水面,手指滑过琴弦,又如黄鹂在枝头鸣啭般美妙动听,令人心醉。尤其那几辆新车,在阳光的映照下,银光闪闪,霞光万道。车轮上担当着扫尘任务的五彩缤纷的鸡毛,更是随着车轮的滚动,威风八面地旋转着……这些簇新的自行车,能让卑贱的主人变得高贵,让其貌不扬甚至萎琐者变得英俊潇洒;能让肥胖者变得苗条,精瘦者变得丰满,低矮者变得高大魁梧,面黄饥瘦者变得雄姿英发……?

    看着那支摩托化兵团神气地顺坡而下,转过山弯消失了,程浮不禁惊得说不出一句话。他的心头响起一个强烈的渴望:啊,拥有一辆新自行车该是多么美好!它能让轻车已过数重山,迢迢府城一日还。能让百里姻缘一线牵。有了这车,我有事来往如风,不再被担搁。到我拥有新车的那一天,我一定要骑着这匹骏马,趁假期四处旅游:北游杭州西湖,南游温州雁荡,西游桐庐富春江,东游宁波天一阁……此刻,他如醉如痴如迷地做着游山玩水的美妙,但他深知,要实现这个购车美梦简直比登天还难:买辆新车需150元,每月30元工资,代课教师每月国家下发不到20元,还有10多元“民办经费”往往拖欠,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拿到?这点工资,连过日子也不够,连做套过年体面一些的“出客衣”也做不到,哪谈得上买那最高级的奢侈品——不能吃不能穿,只能骑着玩的自行车!即使下狠心勒紧裤带,每月节约5元,买辆自行车,也需要将近三年时间!?

    程浮正在一边急急赶路,一边为自己没有自行车而悲叹,并羡慕、幻想着《水浒传》中神行太保戴宗的神行术时,好像老天施恩有意帮助他似的,忽然一辆拖拉机在他身旁停了下来。原来,拖拉机手是他从前教过的一位学生。他要把一车木料拉到凹桥镇。程浮大喜,急急上车。?

    他赶到凹桥镇,已超过中午一点,他在街上买了2只烧饼,拿在手里边走边吃,直奔考场。亏得他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原来绿柳由于头夜睡觉受了凉,下午开考只有半个小时就发起高烧。她头脑昏晕、冷汗直冒,并打起冷颤。这时,程浮看到原先在考场里镇定自若的女友脸色大变,于是求得监考官的同意,立即请来校医,在考场给女友挂针。80万青霉素和葡萄糖的威力,使“高烧”恶魔溜出体内。于是绿柳又清醒过来,重新变得镇定……

    绿柳在高考角逐中,终于以总分440分,平均每门80分(英语总分50分)的高分,成为全地区成人高考中的佼佼者。不久,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她的手中。?

    “喂,给你看一件东西。”程浮一迈进邮电所恋人宿舍,关上门,绿柳就满面春风旋风般跑过来,把一个清凉甜蜜的吻献给他,并郑重地交给他一张纸。她伏在他耳旁呢喃:“谢谢你,我的劳苦功高的先生,我的最最知心的亲人!没有你,我今年又毁了。”她眼圈红了起来。?

    程浮一看通知书,不禁高兴得跳起来:“好家伙,考上华东邮电学院——这可是一所重点大学啊!”他立刻抱起绿柳旋转起来。身穿白色连衣裙的绿柳,两手环着爱人的脖子,顿时白云在程浮的身边飞舞,缭绕,浪花在身旁激溅,一朵美丽动人、无比娇艳的向阳花在白云中映现,在波涛上起伏。玉石敲击般的笑声,令一幅美妙绝仑的画幅,又增添了《田园交响曲》的动人旋律。两人陶醉在极大的欢乐之中,直到旋转得倒在床上。?

    “下午,我们一起去城里,向妈报喜,好吗?”绿柳喜形于色,急速的喘息中送出一声娇语,“我妈特地办了一桌饭,要请你这位老师和女婿。”?

    他本想不去,他怕那是个不祥的鸿门宴,或是《西厢记》中“长亭送别”的一场。他怕绿柳母亲重演当年崔莺莺母亲送张生北上赶考,拆散一对恩爱夫妻那场冷酷的戏,怕看到“白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的凄凉图景,怕再次体验“晓来谁染霜林醉,总人离人泪”的悲苦。但他推不出理由,因为下午已是星期六,于是两人轮换着骑车,很快到了县城。

    果然绿柳妈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用了三道名菜:鳗、鳖和黄鱼。还办了程浮和绿柳最爱吃的家乡最负盛名的风味小吃——饺饼筒。这饺饼筒的各色菜都很精,还用上价格很贵轻易买不到的猪肝,不像乡下条件差纯粹变成“菜筒”。程浮已经多年没吃过这么好的饺饼筒了。由于条件差,母亲常年卧病在床,一年四季连“菜筒”也很难吃到。面对这些高级食品,程浮不禁受宠若惊,他猛想起《西厢记》中“那桌丰盛的酒宴之后的冷酷无情”,一股忧虑顿时爬上心头。?

    “多谢你对绿柳的帮助,要是没有你,今年又砸了。”未来的岳母大人殷勤相劝,“多吃点补补身子。”他边吃边喝,直到宴终,岳母丝毫没提过像莺莺母亲那样拒婚、悔婚的事。他终于以自己的才华和如火般的热情赢得了绿柳母亲的青睐和器重,他放心了。?

    他有些微醉了。他斜躺在绿柳的床上那叠起的被子上,绿柳给他沏了一杯“茉莉花茶”,里面加了白糖。他贪婪地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那甜蜜的味道,那沁人心脾的香气,顿使他神清气爽。?

    “哥——”绿柳甜蜜中唤道,“今晚,我要为你一个人,献上一曲古筝。”?

    “什么——古筝?!”程浮不禁失声叫了出来,他虽然懂得二胡、萧、笛,还弄过琵琶,但从来没见过古筝,他只从书本上知道,这古筝是秦代音乐,叫秦铮,它根据后汉刘熙所说“施弦高急,其声铮铮然也”而得名。它用右手大中食三指弹奏,技法高妙,有“按、揉、颤、推”之变化,但从来没见过实物,更没亲眼见人弹奏过。听说这音似天籁之声,其妙无穷。今晚能得以一听仙乐,真是妙啊!?

    这是一张宽大的有20多根弦索的乐器,弦下面有密密麻麻的码柱。“是外公从海滨城市带来的。”看到程浮惊讶之态,她解释说,“母亲年青时也学过这琴,这琴是外婆的陪嫁之物。可惜她和外公的琴恋持续了10年,由于战争,两人拆散,直到解放初才团聚,这琴有一个哀婉动人的传奇故事呢。以前读书时,寒暑假我在外公家学过琴。为了复习,我几乎戒了一年没有弹。我只是上个星期,特地温习了两天,好献给你——”?

    程浮怦然心动。不听琴人先醉,好姑娘,好爱人,你真是有心人,真是我最亲爱的人!

    窗口打开,月色如银泻入户内,天上的明月圆圆的,又是十五十六月圆时候,窗台上有一盆栀子花,送出袅袅的香气。?

    古筝响起来了。“铮!……铮!……”那声音就像用玉簪弹拨一根粗大的弦,清幽激越,那琴声旋律高雅,韵味无穷,真有山重水复的深邃意境。它时低时高,忽缓忽急。舒缓时,如一眼泉水,水底不时冒出一个又一个的旋涡,如荷藕出水面亭亭玉立,如一群鸭、鹅在水上游玩嬉戏,如秀色可餐的歌舞团演员在尽情地轻歌曼舞。急骤时,如骏马疾驰,如大雪漫天狂舞,又如奇峰一个个叠起。那揉弦,如黄鹂在翠柳枝头鸣唱,圆滑、清丽得纵然心头有千千烦恼也豁然开朗;那颤音,令人心头颤动,肝肠寸断。尤其那推音,如奔马由近而远向外疾驰,如一阵清风拂过銮铃,又如水鸡由空中刺入水中,在水面滑翔,激起一个个不绝如缕的回响。忽而,他见到一座高峰耸立天际,俯视连绵的群山和平坦广阔的大地;忽而,又见到长江滚滚而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还见到一道溪流在清澈地流淌……?

    “妙哉妙哉,这曲调叫什么名?怎么里面有巍峨的高山,有滚滚东去的大江,还有清澈的溪流?”?

    “啊,你真聪明!”绿柳赞叹道,“你说得对,这就是包含一个哀婉动人故事的著名成语——”?

    “难道是《高山流水》?”程浮猜测道,“那么这曲调就是以古代小说家冯梦龙《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为题材了。”?

    “对,很好,”绿柳停下琴,美目向恋人旋出一个飞吻。?

    琴声重新响起。曲调好像依然和《高山流水》相仿,但似乎旋律和节奏起了变化,变得流畅、明快,意境不像原先弹的那样含蓄蕴藉,但形象却变得更加形象生动。当程浮把这种感受说出来时,绿柳甜甜地笑了,她感到程浮的悟性真好,真是一个知音!卫国也曾在城里她的家里,听过她的琴声,但他根本听不出什么名堂。相比之下,同样读中文,也有高低之分,据说,卫国高中毕业后,把史、地、政治复习用书甚至语文的成语、词语解释都读背了,才考上师专的,其实,数学只有零分。这比起全县文科状元,数学考第一的程浮毕竟差得悬殊!?

    “你给我讲讲曲调变化的奥妙。”程浮的要求打断了绿柳的思绪,绿柳于是给恋人解释起来:?

    “这《高山流水》故事,虽然都以‘伯牙鼓琴谢知音’的传奇故事为题材,但传有多种流派,刚才弹的是浙江武林派的。它的旋律高雅讲究韵味,注重内在含蓄,而现在弹的则是曹东抉先生订谱的河南板头曲,它则是由民间器乐曲《老六板》的放慢加花,它的旋律流畅,节奏明快,注重形象的鲜明,它是四部联奏的套曲,由《琴韵》、《风摆翠竹》、《夜静銮铃》和《画韵》组成……”?

    听到绿柳侃侃而谈,程浮不禁呆了。他没想到自己的爱人对古铮还有如此深入的研究。他张大嘴巴合不拢,半天,才回过神来,因为那美妙的琴声又在铮铮琮琮地响了起来。这是一首长曲。随着琴声的流泻,他面前展现出一条宽阔的大江,一轮皎洁的明月,随着潮水的涌动升了起来。一片银白的月光,闪烁动荡,越展越阔飘到远方。江岸上,是一大片争奇斗艳、流光溢彩的花朵。这是江南春天江边花团锦簇的明月之夜。这开阔的境界,这高雅的琴声,不禁使他听得心旷神怡、如醉如痴。“莫非这是《春江花月夜》?”他想。突然,他眼前闪出江边一座被绿竹掩映着的白色小楼,楼上有一个女子,在楼台观赏面前这春天江边花团锦簇的明月夜的美景,看着,赏着,忽然,她面容由喜悦变为忧郁,她情不自禁地吟诵起诗句:

    ??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

    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辉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萍洲。??

    画外音:在这明月之夜,哪个游子还飘荡在一叶扁舟之中?哪家女儿在楼头思念她远方的飘零者???

    此刻,他耳畔响起一个女子一声又一声沉重的捣衣声,他看到那个女子泪水和着墨水在写书信。明天一早,她将把衣服和信托人捎给遥远的不可知的远方……?

    他看到两颗蚕豆大的晶莹的眼泪,从小楼思妇的眼里流淌下来,于是一颗热泪,也从程浮心底涌出挂到了眼角。他惊奇,音乐为何有如此撼人心魄的魅力?明明刚才他还兴奋得手舞足蹈,陶醉在这长曲的氛围中,可是忽然,一种淡淡的哀怨悄悄地爬上心头,令人有人去楼空的感觉。他知道,这是自己现在的心情和春江月夜下的思妇叹别离产生了感情上的共鸣。他想起绿柳如今不但是吃皇粮的居民户,而且是一个大学生,前途无量。读完大学回来,用不了多少年,准会青云直上,当县局领导,甚至地区局领导……而自己还在艰难地像老牛拖破车般地爬坡。根据地区有关文件:大学进修毕业后,是“摘优录用”,其比例极少极少。据消息灵通人士说,要想转正——转为吃国家商品粮的居民户,好比由黑人变为白人般几乎不可能。有个干了20年工作的农业户,深有体会地说:转正之难——难于上青天!如果真的这么难,我到何时才能转正?这样一个农业户的黑人,与大学生吃商品粮且前程无量的绿柳,地位简直有天壤之别,两者怎能相配?绿柳很快就要远走高飞,到全国第一大都市读大学去了,大学里比我强的人何止千百,也许从此一别,我们将劳燕分飞,永无见期……一种沉重的忧虑袭上他的心头,他的脸色也由晴天迅速转为阴天。?

    “哥哥,你怎么了?病了?”绿柳关切地问。?

    “你明早要远走高飞?——”程浮心情不快地说。?

    聪明过人的绿柳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你是怕我读了重点大学不回到家乡,不回到你的身边?”见程浮不吭声,柔声地说:“看你——我能有上重点大学的机会,全靠你的赐与,你是劳苦功高的恩人。更重要的是,我们还是心心相印的知心朋友,再说,我早已将身子给了你”,说着,她马上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掀起上衣,对他说:你摸摸,你听听,这里面有你的种,你我的孩子都在里面伸手踢腿了呢!”?

    程浮一摸那鼓起的肚子,猛地呆了。想不到绿柳竟已怀上他的孩子!他一阵激动。“好爱人,好绿柳——我的好妻子!”他拥抱着她语无伦次地说,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了……?

    高雅的琴声又响起来了。在美妙无比的琴声中,程浮感到自己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人!自己和绿柳的爱情,如同巍峨的大山般崇高,像奔流不息的流水般绵长,他暗暗祝福:他和她能白头到老,两人的爱情能天长地久!?

    两人相拥着走向那用白纱帐营造起来,用雪白的清香扑鼻的栀子花装饰的温馨的床,他想与娇艳动人、美貌绝伦的爱人温存一番,但想到她肚里有他活泼可爱的小生命,就打消了欲念,他们相依相偎着,很快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第二天分手时,绿柳拿出一个枕头给程浮:?

    “这是柳絮枕头,给你带回学校用,它枕着柔软舒服。”?

    回校当夜,程浮就迫不及待地拿出这个宝贝枕头享受起来。?

    果然,他舒服得飘飘欲仙,如空中的一片羽毛。此刻,他眼前顿时展现出柳的世界,关于柳的种种记忆也纷至沓来:?

    轻拂湖面的垂柳,柔弱坚韧的杞柳,灵气活现的龙爪柳,林荫夹道的馒头柳,漫山遍野的旱柳……“客舍青青柳色新”,“春风杨柳万千条”,多么令人赏心悦目!极易栽植成活,“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她被视为吉祥的象征。“清明不插柳,红颜成皓首”。

    柳树的寿命相当长。据报道,山西古县三头村外,柳树高20米,胸围6米,冠幅达23米之多,实心实干,未老朽,相传已阅世千年……?

    程浮枕着柳芯枕头,做起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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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3-31 23:55 | 显示全部楼层

    上 卷

    第 一 章?

    远飞的白鸽忽然回到身边?

    一辆崭新的银光锃亮的凤凰牌自行车,在雨后洁净柔软、纤尘不染的沙石公路上奔驰,就像一只俯视群鸡,美丽无比的凤凰在展翅飞翔。它时而与清澈的哗哗流淌的故乡的母亲河——丰盈河,亲密地作伴,时而在金黄的稻海中犁出朵朵浪花,时而又掠过掩映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星罗棋布的集镇、村庄。燕子的欢叫,雄鹰的飞翔,稻谷的的芳香,更激起了骑车者的无限兴致,他忽而“大撒把”,两手不扶车龙头,双脚车水般把车轮蹬得如哪吒的风火轮,忽而全身上纵,两手送车,来了个“乌龟脱壳”。?

    前面是段下坡路。他此刻又恢复到“大撒把”,任车子如白天鹅般向下滑翔,他那扭开全部扣子的白衬衣,在身后飘扬成一朵奔驰的白云,衬衣里面那件蓝白相间的海军内衣“海魂衫”,如碧蓝又带点银白的海水在奔流。这海水,这白云,构成了“白云与天鹅竟飞,海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他一边让车滑翔,一边还摇头晃脑吟诵起经自己改编的古今著名诗句:

    ??

    “我鞭着马,驰过美丽的村庄……”?

    “春风得意车轮疾,一日看尽县城街。”?

    “朝辞故乡彩云间,百里县城眨眼还。?

    两岸鸟声啼不住,轻车已过数重山。”?

    他心头喷发着诗句,激荡着一股难以抑制的豪情,性格内向,很少唱歌的他,此刻,竟动情地唱起了一首著名的电影插曲。??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姑娘好像花一样,?

    小伙子心胸多宽广……??

    不善于唱歌的他,竟然把歌唱得十分动听,尤其当唱到姑娘和小伙子时,简直令公路两旁劳作的人,也听得呆了。?

    “这后生为什么高兴得发狂?难道是中了状元?”?

    人们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是的,人们猜对了,今年暑假,他不但考上大学,还以超过录取线60分的高分,雄踞全县文科榜首哩。?

    现在,他已经体检合格。看来,只要准备好行李铺盖,去大学报到就是了。?

    俗话说,挨过冻的人,最知道阳光的温暖,做了十几年的大学梦没有实现,就在美梦眼看要破灭时,突然奇迹般地得以实现,这怎不令人激动万分??

    1965年,他初中毕业那年,以优异成绩考上省重点高中。正当他踌躇满志朝大学之门挺进,“文革”飓风突然刮来,他的大学梦如肥皂泡般破灭了。而后,他应征入伍。复员回乡,又赶上“老三届”还可考大学,才重新圆了大学梦。月月想,年年盼,埋藏胸中10多年的夙愿如今眼看就要实现,这怎不令人欣喜万分??

    家乡小镇寒山镇到了。他把自行车送回公社,团青年书记听说他体检全部合格,连声说:“那好那好,状元包中!以后读了大学,不要忘了我这个借新自行车给你上县城体检的恩人,要知道,我这辆凤凰,像天仙美女一般漂亮,我连小舅子也不舍得借给呢。”他一边说笑,一边把沾有微尘的车子,用水冲洗了好几遍,又用软布揩擦干净,直到钢圈、天水板和链条盖都纤尘不染,人可倒影,才小心翼翼像抱新娘子一般把车子提进自己的房间,咔嚓一声锁上车锁,锁上房门,才放心地下班。

    ?从公社出来,走在小镇一里长的鹅卵石拼花图案的大街上,程浮受到人们的夹道欢迎。每到一处,人们都以“大学生”的身份来接待他:掇凳,泡茶,忙得不亦乐乎,还捧出最敬客的“鸡蛋糖水茶”款待。热情甜蜜的话语,如瀑布般在他面前飞溅,走到离自家不到一百米距离时,他竟被大队长老咬截住了。?

    “程浮弟,到我家吃顿夜饭,“大队长热情邀请,看程浮没痛快答应,便生气得嚷了起来,“怎么,考上大学中了状元,瞧不起你这个当农民的老哥了?要知道你当年读高中,当兵,都是我给你签的意见,盖的大印呢!”一番尖利的不依不饶的话,不由得程浮不去赴宴。?

    夜饭很客气,是高级面干酒”。那用大米做成,白白长长,光滑如银丝的面干,不但以油当水,炒得金光铮亮柔软如线,而且内涵十分丰富:精瘦的猪肉,金黄的鸡蛋,嫩嫩的茭白,水黄的豆腐皮。一闻,令人香落鼻头。佐餐的是高级时髦酒——那喝起来如同马尿的啤酒,还配了一盘上好的油炸花生米。?

    大队长平日很小气,除了招待区公社干部和县上来的客人,绝不动用高规格的啤酒。因为这酒度数低,很不容易喝醉。能喝者,三五瓶眨眼就光,八瓶十瓶亦非难事。这就带来了沉重的经济负担,说白了,就是招待不起。可这天,却强拉硬灌了程浮一肚子“马尿”。程浮像红脸关公般,有些醉意地往家走。当走到自己家那幢有三进楼房组成的古宅前,他看见巍峨的大门口,排列得密密层层:是本族和同生产队的人。他们像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般守候着,一见到程浮,便发出了一片欢呼声:?

    大学生回来啦!?

    “请客,请客,快请客!”男女老少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往家里走,一边纷纷向他要喜糖。有几个爱喝酒的嚷着要喝他的喜酒。?

    “等来了通知,我一定请客。”程浮笑呵呵地说。?

    “先预支一部分吃吃。等以后来了通知,再正式办客嘛!”馋嘴像“狗粪粘”草般死缠住程浮不放,硬要他请客。?

    “好啦,你这竹杠先生,今天是不是肚子又清淡了,准备敲笔竹杠?”生产队长来穷为程浮解围,“人家是个厚道人,你敲得狠了,竹杠先生坏名声一旦传出去,看哪个好姑娘愿意嫁你?”?

    “没人嫁我,都嫁给你好了,那你就可以成为纳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皇帝。嫂夫人就可以当皇后娘娘了。”馋嘴对衣服穿得土里土气的队长老婆扮了个鬼脸,嘻嘻笑着,“嫂子,大哥有了这么多老婆,你虽然当了皇后,也要处处小心。你首先要学会打扮,要打扮得像妖怪精一样,不然,迟早会被他抛弃!商朝的纣王宠了三个女人,一个是狐狸精,另外两个是玉石琵琶精,九头雉鸡精,结果把正宫娘娘掼下摘星楼——”?

    馋嘴话音未落,早见队长夫人从筷笼里拔出擀面仗,吓得拔腿就溜。?

    忽然,一个哑巴的远房叔叔满脸喜色地演起独脚戏:他翘起大拇指,两手捋捋胡须,再指指程浮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着的两支钢笔,用哑语自豪地说:我那插两支钢笔的侄子,马上要插三支钢笔,到京师去做大官了(他以为钢笔插得越多,文化就越高,官就越大)。还边打手势边发出如“千子炮”炸响,仿佛山鸣谷应般的笑声。他这番绝妙的表演,把众人都逗笑了。?

    大家正在热闹,突然,一个漂亮水灵的大姑娘——那个自从复员以来从没登过他家门的武娟,身穿白衬衫和白裙如悠悠白云,飘到程浮的家门。?

    程浮顿时呆住了。他不禁感到奇怪。“程浮哥,我爸妈请你——到我家去吃夜饭。”武娟热情地邀请。?

    “我已经吃过饭了,”程浮冷冷地谢绝邀请。但她依然没走。?

    “我妈——”她欲言又止,眼圈有些发红,看样子很快就要下雨了。?

    “嘿,前客让后客,我们走吧——回家吃饭去,”黑大汉生产队长来穷见状,知道这对男女有要事商量,随即号召,于是众人都知趣地走了。走时,个个留下一个热情的邀请:有空一定上我家玩。?

    “我妈,叫你一定要去,”武娟见众人退避三舍,便嗲声嗲气,妖妖地说。?

    “去干吗?去吃你和民兵连长的喜糖?”程浮有些恼火地呛了她一句。?

    “你莫要出口伤人,”武娟眼里噙着泪花,“你难道还在生我的气?我以前跟你的事,也是身不由己呀。”?

    说得轻巧,谁遇到这种事会不生气?程浮当入伍不久,就接到武娟的来信:妹妹一定等你,不管五年七载。在部队,他的眼前常常浮现出武娟身穿绿军装演《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毛主席》那骑马奔腾驰骋的飒爽英姿,以及给自己戴大红花那粉红的脸庞和鬓云欲度香腮雪的迷态。武娟,是他心目中一只纯洁无瑕的白鸽。他期待有朝一日与她比翼齐飞,他坚信武娟一家“等他五年七载”的承诺,因而回绝了好多个亲戚朋友老师为自己介绍的对象。可是到了第四年,程浮第二次打报告提军官没成功,忽接武娟哥来信:“武娟已与大队民兵连长、复员军人兵权订婚,请你另觅佳偶。”气得他一天没有吃饭,爬上高高的云门山顶,坐了一个通宵……如今订婚数年,只等春节来临就与兵权结婚的武娟,却突然登门,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走,不要生气了,我的大学生哥哥。”她温柔地说。?

    “我不去,去了有什么意思?”程浮没好气地说。自从这门亲事告吹后,他发誓不再踏进武娟的家门。?

    她拉住他的手,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这哭声像一道符咒催逼着他不得不走。“被人家看到,还以为我不正经呢。”十分看重名誉的程浮心里说。?

    在武娟家,武娟父亲光头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年,清理阶级队伍,兵权用批斗、把我划反革命来威吓我。我胆子小,被迫答应了兵权的求亲,把武娟许给他。现在,国家走向正规,不搞‘阶级斗争’那一套了。我再也用不着怕那兵权的纠缠了,应该物归原主,完璧归赵,把武娟还给你——我知道,你喜欢她,她也特别中意你,你们是天生一对!”?

    程浮顿时惊得张大嘴巴久久合不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没想到,晚上来这里,竟会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凭空得到一门好婚姻,他没想到,远飞的白鸽竟忽然回到身边!但他不想答应。?

    见他没有答应,光头内疚地说:“以前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将你们这对鸳鸯活活拆散,我也对不起女儿,是我伤了她的心。那年,我把他许给兵权时,她伤心地哭了好几天,连饭也不吃,结果生了一场大病……”他摸了摸光滑铮亮如五百瓦灯泡的光头,无比诚恳地说:“你如果能原谅我,就重新答应我的要求,让武娟做你的妻子,为你递茶倒汤,生儿育女……”?

    程浮感到好笑,又感到纳闷:你们已经订婚三四年了呀,兵权那头,你们怎么办?他能同意解除婚约??

    “那头没什么,那是订婚,又不是结婚。况且是我们父母包办女儿并不答应。现在主张自由恋爱,应该由女儿自己作主。”光头说得很轻松,“最多,我们把兵权拿来的彩礼,缝纫机、几套衣服和60元钱退还就是了。”说完,便切开一个大西瓜招待,自己关门下楼了。?

    程浮回绝了这势利的老人:“我不能让人家戳着脊梁骨骂。”他说了这话,便拉门想走,谁知楼上房间门,却已经反锁得牢牢的,他插翅难飞了。?

    他坐在桌旁新做的靠背椅上,如坐针毡,桌上摆着切成一块块的鲜红的西瓜,但他没心思吃。不一会,里屋寝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如画中走出,如天上下凡的女子。只见武娟上穿白色纱帐布做成的无袖运动衫,下系印着大朵芙蓉花的粉红色短裤头。那新浴后无比娇艳的脸庞,那脑后一束乌黑亮丽的长长的青丝,那荷藕般粉白细腻的手臂,还有大理石般的大腿,令人怦然动心。她带着维纳斯般轻盈甜蜜的微笑,款款地,袅袅婷婷像时装模特般走过来,高高的乳峰,在半透明的纱帐衣中起起伏伏,宛如白云缭绕中时隐时现的神女峰,又像水蒸汽笼罩中刚出笼的馒头。黑黑细细的腋毛优雅地忽现忽隐,更增添了妩媚和可爱。随着脚步的前进,一股清新的带着淡淡香皂的气味,袅袅飘来,沁人心脾,更令人陶醉……“真是一个天生尤物!”程浮心中感叹道。?

    程浮看得眼花瞭乱,直到她走到身边才醒悟过来,感觉到自己的失态。?

    “哥哥——”武娟娇滴滴的叫声,如黄鹂在翠柳枝头鸣唱般清丽动人,“你怎么不吃西瓜呀?”她伸出轻盈如兰花的玉手,挑了一块最大瓤最多的递给他:这么鲜的西瓜你不吃,要后悔的。?

    这女子就像面前的西瓜一样鲜红欲滴,甜蜜可口。他真想吃一口,但他压制住自己想入非非的念头。我千万不能夺人之美!此刻,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痛苦不堪的脸,那是兵权。他仿佛看到兵权那双泪眼,听到他那悲痛欲绝的话语:程浮,你考上大学,追你的姑娘成堆大垛,什么样的好女子没有?却偏要与我争夺!你就可怜可怜我,把武娟让给我——”?

    他一块西瓜刚吃完,武娟又拿了一块递给他,她手托香腮,带着阳光般灿烂明媚的微笑看着他吃。那黑葡萄般可以看得见人影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他,一根根睫毛清晰可见。?

    “你看看我的眼珠里面有什么?”已经24岁的她,再也不像当年为他戴大红花的16岁的小姑娘那么腼腆了,她已变得成熟大方,变得热烈奔放。?

    程浮知道她眼珠有自己的人影,但是他没说。他害怕这么一说,两人的关系立刻如胶似漆起来,自己就会滑入一个陷阱,滑入一口深潭。他抿紧嘴,沉默不语。?

    “我看见,我看见你的眼珠里,有我的人影。”武娟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说。声音虽不大,但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喜悦和雀跃。“哎呀,我的人被你吸走了。”?

    她那美目,如西湖水一般碧波荡漾。?

    程浮站了起来。他受不了这种挑逗性的诱惑。?

    “哥,再吃一块吧。”她再递过一块,可他摆了摆手没接。“我吃饱了。”他边说边找擦布擦手。?

    她慌忙到里屋拿出一条白毛巾,还没等他去接,他的手早被她抓住。她用湿毛巾细心温柔地给他擦去手上的西瓜汁,然后那白白的毛巾和纤纤玉手,往程浮的嘴巴迎上来。她准备为他擦嘴巴。?

    “我自己来,不劳你擦。”程浮一把拿过毛巾,随便一擦放到桌上。?

    “我要到厕所去一趟。”程浮撒了个谎。?

    “小便桶这里间寝室有。”武娟绯红着脸告诉。?

    “我是解手。”程浮神态严肃而慌张,”你快点开门,否则,我就——来不及了。”?

    “爸——快拿楼上钥匙来。”?

    光头把门一开,程浮便如一阵风冲下楼卷出屋外。?

    “你俩成了?”光头连忙问。看到女子失望的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禁骂了起来,“饭桶一个,到手的鸡却给飞了。”?

    女子倒在床上饮泣了起来。哭了一会,她抬起红红的眼睛:我跟兵权和那个武装部长,都有过那回事了,程浮哥怎么还会要我?接着埋怨道:都怪你当初逼我与兵权订婚。他在粮站工作时,你又把我锁在屋里,让他提前上了手!”?

    “你给我闭嘴!”光头啪地一个耳光抽在女儿脸上,“你自己饭桶,还怪别人!”他把手中那本《三国演义》往桌上一丢,冒火地说:你只要跟他睡了,这事就成了。你以前跟男人的事,又不是写在脸上,程浮怎能知道??

    “我身上脏了怎么有脸皮缠他?”女儿又嘤嘤嗡嗡地哭了。?

    光头叹了口气,趿着双旧塑料鞋拖,踢嗒——踢嗒——地走了。那声音是那么地有气无力,就像一匹行将倒毙的老马。他,的确为女儿的婚事操碎了心。?

    一天清晨,程浮散步来到村前丰盈河边的杨柳树林里。只听百鸟鸣啭,好像热烈庆贺他考上大学。湛蓝高远的天空,有一大朵白云忽如奔马驰骋,忽如帆船远航。田野上打稻机的声音轰隆轰隆,如同搏击长空的飞机的轰鸣。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从来不喜欢唱歌,一向唱不好歌的他,此刻也情不自禁地唱起一首极富抒情魅力的歌曲:《一条大河波浪宽》

    唱着唱着,他的歌声变得更为柔婉,心情变得更加振奋。?

    蓦地,歌声里飘出一个梳着两条乌黑闪亮短辫、瓜子脸的漂亮女子——一个供销社售货员。“程浮哥——程浮哥,你……等等我——”她边喊边向他奔来。……这天夜里,在彩霞般的灯光映照下,在鲜花的袅袅香气和人们羡慕的目光中,英俊潇洒的他进入洞房,把心爱的女子揽进自己的怀抱……一年后,他品尝到做父亲的喜悦。大学毕业那年,他又放了一颗卫星——以优异成绩考上复旦大学中文系研究生……?

    连日来,他沉浸在欢乐中,压根也没有料到一阵飓风会向他袭来,他人生的一叶扁舟,将要在茫茫大海的波峰浪谷中面临粉身碎骨的危险。

    刚做着美梦,忽然,一个声音在高喊:“程浮——程浮——”这是他任教的学校——校长的声音。?

    “回校备课吧,不用再等了。”校长慈爱地对程浮说,“这学期安排你教两班初二语文。”

    ? “我要再等等消息,最后一批地区师专还没录取呢。”程浮依然怀有一线希望,“我不相信自己会名落孙山。”?

    “不用再等了。我已给招生办打过电话,高校录取工作已经结束,今年已没有希望了。”? 校长带来的消息,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把程浮击呆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20%的淘汰率,竟会无情地把他这个身强体健的全县文科状元淘汰!我不相信,我坚决不相信!他立即跑到学校,借了辆旧自行车,发疯般地往30公里外的县城骑,他要亲身到县教育局问个明白。?

    傍晚,他回来了,带着满身的疲惫,带着苍白的脸色,回来了。?

    他的心里在流泪,在哭泣,在奔腾,在咆哮。据他的老师说,他的不录取,主要是被一些上了录取线但分数低,然而有权势门路广的考生鸠占雀巢,抢了名额。因为20%的严酷无情的淘汰率,使他们不得不鸡蛋里挑骨头,千方百计把他人挤掉。?

    “凭什么原因不录取?”他在教育局问一位领导。?

    “你是年龄超了。”教育局戴玳瑁眼镜的领导明确告诉他。?

    “没超——我根本没超呀,上级文件规定:‘老三届’毕业生高考放宽到30足岁,我生于1949年8月30日,现在足岁正好30岁,连半天也不超!”他据理力争。?

    “怎么不超?”玳瑁虽然对程浮的固执有些恼火生气,但还是耐心地向他解释,“高考是按照9月1日算的,因此,你实际上已经超了2天。”?

    “怎么月份还会按9月1日算?”程浮对这么严格离奇的算法还从未听到过,不禁诧异地问,“超2天也算是超?”?

    “这一天,正是两个月交界之间不同寻常的一天。因此,超一天,就等于超了一个月。”? 看到程浮目瞪口呆的样子,玳瑁进一步启发诱导:12月31日同元旦,虽然只有一天之隔,但却是换了一个年头,因此,你超2天,就等于超了一个月。”?

    看到程浮张开的久久合不拢的嘴,玳瑁微笑着说:高考算月份是很严格的,上级政策是很公正分明的,不会乱搞。?

    此刻,程浮忽然想起父母在解放初期为自己报的出生年月是农历而根本不是阳历。于是,立即分辩:“我的月份是农历而不是阳历。因此,我不但没超,反而比规定的截止年龄少了将近一个月。不信,你可以去公社查户口册,看看到底是阳历还是农历??

    玳瑁顿时一愣,他没有想到还有农历阳历之分。他的脸红了起来。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因为他知道,户口册上的日期是不分阳历农历的。?

    “你填表时注明农历吗?”玳瑁问。?

    “这——”程浮不禁呆住了,“我……好像没注明。”?

    “你没注明,是你自己的错。”玳瑁脸上多云转晴,微笑着说,“这能怪谁呀?”?

    看到程浮难受的样子,玳瑁安慰道:“你才学好,年纪还轻,可以再考嘛!?

    “今年,是我最后一次高考!……”他绝望地喊了起来……?

    他此刻甚至怨恨起当前这个让全国千万学子(包括他本人)为之激动得热泪盈眶,为之纵情欢呼的高考制度:

    高考,高考,尽管千千万万人对你顶礼膜拜,对你尽情赞美,可我却怨恨你!你为什么要把年龄限制在25周岁?为什么对我们这些“文革”前的“老三届”高中生年龄只放宽到30周岁?!为什么不能放宽到35周岁?难道超过30周岁就人老珠黄没有用处了?古代科举考试,年龄没有限制,可以考到头发白,可现在却为什么要这么苛刻?!

    他强打精神去上课,他原任教的非常熟手的初中数学课,早由“公办”教师接替,现在只有改教初中语文。因为他在“民办整顿”考试中,语文成绩拿了全区头名——98分,连作文也得满分。?

    几天紧张的备课结束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满腹的苦水去上课。?

    他步履蹒跚地走出家门,走出由鹅卵石拼花的三个大天井组成,具有数百年历史的高楼大宅,向学校走去。此刻,他真想在家里躺上几天,痛哭一场,好好消解一下心头的痛苦和愤懑。可是他不能,因为他是个民办教师,要靠上课挣工资投队付“口粮价款”。悲伤需要时间,可他没有时间悲伤。他心里有一条泪河在奔腾,可他却无法流泪。因为他是个教师,从一走进学校,一踏进教室,自己就是学生的表率。?

    在校门口,程浮停住了脚步。他偷偷地揩擦去眼角那情不自禁涌出来的悲苦的泪水,把继续不停,像泉眼般汩汩冒出来的苦水,大口大口地咽回肚里,用军人那每分钟116步的标准步伐,咔嚓咔嚓地走进教室,立即扮演起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一崇高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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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4-1 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二 章?

    最后一堂语文课?

    这是一堂作文教学公开课。主教者:程浮,班级:初二。?

    来自全区的中学语文教学骨干,都把目光盯着黑板,想从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依然收效甚微,学生头疼、教师棘手的作文课中,取点真经回去。?

    这是星期六下午的两节的课程。因为要听课,原定两点钟开始的课,改为一点。?

    天气非常闷热,室外那排水杉上的蝉不住地声嘶力竭地叫唤着:热死了——热死了——? 由于听了一上午的课,吞吃了中饭,又要见缝插针,马不停蹄赶做数理英语作业上交,没法午睡,加上那瘟病般令人发昏发软的天气,因此,同学们好像接连打了几个大仗般精神萎靡、昏昏欲睡。不少学生头像狗捣米般打瞌睡。要不是有众多教师在旁押阵,几个瞌睡虫早就伏桌大睡进入美妙的梦乡。其实不但学生如此,不少午睡雷打不动的教师,也感到眼皮连连打架,睁不住,索性闭目养神。?

    听课教师早已正襟危坐,可是上课教师好像大人物出场般迟迟不露面。第一遍铃声响过,他依然没有露面,第二遍铃声响起,他还是没有出现。?

    教室里鸦雀无声。空气似乎已经凝固了。接着,交头接耳声嘁嘁喳喳而起。?

    区校校长,教导主任正紧张得头上直冒冷汗,教室门忽然推开了。但只见门动,不见人,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到门口。?

    那门,一开一关,连续开关了两回,上课教师仍未见到。?

    众人莫名惊诧。校长心头发怒:搞的什么名堂!简直把全区公开教学课当儿戏,早知如此,不如叫那个大学生卫国上,他准会上得很规范,不会乱弹琴。?

    有几个瞌虫学生和睡虫老师,见到这番光景,也趁机小憩,有的竟在青天大白日奏起了小夜曲。?

    正当众人望眼欲穿之际,突然,课室门第三次被推开了,随着那门被徐徐“清风”吹开,双手捧着课本和粉笔盒的程浮,竟驾着一阵碎步,像古装戏舞台上的小姐出场一般,飘到讲台桌旁,扮个万福,口里飘出个圆润如玉,娇滴滴的声音:?

    奴家大宋先锋穆桂英前来元帅帐前听令——?

    笑声四面而起,聚成了波浪,它一浪高过一浪,汹涌澎湃,像霹雳,把几个瞌睡虫炸得大惊失色,以为房倒屋塌,顿时瞌睡全飞。醒悟后,也在遗憾地笑——遗憾没有目睹“穆桂英辕门拜帅”这精彩的一幕。?

    县初中段语文教研大组组长王老先生,在听课本上写下一句对上课的精湛评语:?

    千呼万唤始出来,众人瞌睡一齐飞?

    作文公开课开始了。?

    当黑板上出现清晰如铅印的作文题《打猎》时,同学们便像小鸟般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鸦雀无声,被领导和教师层层包围,众目睽睽,紧张严肃成一潭死水的大礼堂顿时又如一锅开水般活跃了。?

    “同学们,野猪、麂、岩羊、山毛兔一类动物,是大自然赐给我们山区的丰富特产。每到冬天空闲季节,打猎,就成为山区百姓一项紧张而乐趣无穷的活动。想必大家身在山区,总看到,听到许多关于打猎趣事或故事,不知有多少同学亲身参加或看到过打猎??

    话音刚落,唰地一声,几十双手高高地举了起来,只有零星几个女同学没举手,估计全班50人,有40人举手。?

    “哪位同学能勇敢地站起来,讲一讲亲身经历的打猎趣事。”?

    于是,有人叙述起雪地追踪山毛兔,叫又冻又饿,很难找到藏身之处的野兔,在火铳和棍棒下束手就擒的故事。有的讲起两次追踪山麂的经过:第一次追麂上山,那麂快如闪电,转眼不见了踪影;第二次,从父亲处取来“真经,”于是改为从山上往下追撵,很快便叫“前腿短、后腿长”的山麂栽了跟斗,从山上骨碌碌滚入山沟。有人还讲起独腿太公与弟弟上山遇虎,用利斧砍下一腿饲虎,保全弟弟性命的传奇故事。?

    此刻,突然,程浮把目光柔和地送向举起手、眉头舒展的闷葫芦:请你也把打猎的趣事给大家讲一个,好吗??

    这是个一见到作文就眉头紧皱、全班作文最差的学生,每次作文写不到三四句就卡壳了,而且写得语言混乱,颠三倒四,好像一个颠狂病人的意识。?

    听到老师点名,闷葫芦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滔滔不绝地讲起他亲身参加过的一场声势浩大的围捕野猪的战斗:一次,野猪又来村庄骚扰,村人点起火把,敲锣放鞭炮,把野猪往预定叉口——里石门撵,这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口。当它冲出村人铁臂合围的包围圈,喜颠颠地往巨岩中一条窄窄的通道——石门进发时,谁想砰地一声,石门中闪出一阵耀眼的火光——山区神枪手那杆神出鬼没的枪响了。这火光不偏不斜,击中了野猪的面部,一只眼睛霎时火辣辣地痛得看不见了。它知道自己瞎了一只眼,受了重伤,但仍不顾巨大的疼痛,狂吼了一声,张开长长的獠牙,冒着滚滚硝烟,嗷嗷叫着冲了过去,吓得神枪手“妈呀!”一声,连忙丢下火铳,拔脚就往山上逃命。听见后面追兵和锣鼓声鞭炮声越来越稀,眼痛、口渴得要命的野猪,于是在蝴蝶泉旁停下脚步,用清泉水解渴、洗眼。正当它咬牙切齿做着卷土重回,大吃田野鲜嫩庄稼“三光”村庄的美梦时,两颗“独粒弹”在它的脑门和喉咙管同时开花。它临死还恨声不绝:想不到堂堂人类还暗算我老猪,我死不暝目!?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闷葫芦讲得有声有色,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连听课的教师也被这悲壮动人的打野猪情节吸引住了。?

    “好!很好!太精彩了!”程浮一连给了三个褒奖和鼓励,“这是一篇优秀的口头作文,你马上把它记下来,不但能打满分,稍加整理,开头结尾巧妙一些,还可以登报刊呢。”?

    闷葫芦一下子愣住了:这就是口头作文?我的作文也能得满分,还能上报刊??

    程浮满脸带笑地说:?

    “作文,其实没有什么神秘的,把你做过或经历过的一件事记录下来,注意详略,再增加点文采,就是一篇很好的记叙文。你刚才讲的,已经达到了这个要求。快点动手吧,我期待着你的好作文出世!写好后,我将推荐到县报刊。?

    闷葫芦笑了,他立即拿起笔,在本子上沙沙地写起来。有打猎亲身经历的都纷纷拿起笔参加“打猎”。而对几个没有打猎亲身经历的女同学,程浮布置写《养蚕》。于是她们也胸有成竹地写起来。?

    这是一堂从“说”入手,鼓励学生敢说,唤起学生参与意识的作文公开课。题目出到学生心坎上,写学生熟悉的感兴趣的事……课堂里时而寂静无声,时而哄堂大笑,气氛时而紧张,时而轻松,时而激昂慷慨,时而悲伤叹息。听课的老师纷纷搜肠刮肚,寻觅恰当语句,力图把这堂生动、有趣,别开生面的作文课摘录到听课本上。?

    “程浮老师真不简单!这堂课上得真好!”毕业于华东师大,有30多年教龄的全县中学段语文教学权威王老先生在研讨会上赞扬。?

    “听程浮老师的课真是一种艺术享受。”教师们纷纷赞不绝口。?

    在一片赞扬声中,突然有一个鹤立鸡群的声音。?

    “程浮老师的课,有2处错误。”师专中文系毕业,任教不久的卫国老师振聋发聩地说。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话立即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错在哪儿?”两位想从公开课中多带点经验回去的年轻女教师,心情急切,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众所周知,”卫国慢悠悠地拉开了腔调,摆出一副专家学者的架势。“我国古代第一首长诗为南北朝时期的《孔雀东南飞》。这是早有定论,载入中国古代文学史的不容推翻的史实,可是程浮却说是另外一首名不见经传,从没听说过的叫做《妾薄命叹》的诗,不知有何根据?”卫国没从正面进攻,而是采取迂回战术。他知道这堂作文课一时很难挑毛病,于是便将矛头刺向程浮在作文课中偶而提到的一句题外话。?

    卫国是恢复高考制度初期地区师专中文系毕业生,在全区初中语文教师无一个大学生的背景下,有一种鹤立鸡群的优越感。本来,他想,这次区公开教学课主讲教师非他莫属,他甚至选择了一首自己最拿手的诗歌,并挑选了几个学习尖子作答题人选,进行了好几次模拟公开课演习,谁知却给程浮捷足先登,因此心里很不痛快也很不服气。于是,他想抓住公开课中的破绽,将程浮一军,并借以提高自己的威信和知名度。?

    他的话如一颗重磅炸弹,给全区语文界以强烈冲击,虽然大家对卫国吹毛求疵的做法感到有些过分,但他能在晶莹美丽,光洁无瑕的玉石中找到斑点,在软绵成液体状的鸡蛋中居然挑出了骨头,这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他一下子便成了新闻人物。人们窃窃私语,纷纷打听这位高水平老师的姓名、学历和任教学校。人们的目光像舞台上的追光灯般一齐对准了他。?卫国脸上顿时升腾起一股居高临下,势如破竹的骄矜。?

    可是随着程浮的回答,卫国坐立不安起来,那骄横也很快一扫而光。?

    “我说《妾薄命叹》是我国古代第一长诗,是有根据的。”程浮胸有成竹地说,最初称《孔雀东南飞》为古今第一长诗者,是清朝著名文学评论家沈德潜。现代的俞平伯、唐弢、余冠英等著名评论家皆持此说。然而长期以来,人们却忽视了南宋时在民间长期流传而被沈德潜先生录于《鬼董》的王氏《妾薄命叹》。这首诗长达500句,字数2500多字,比《孔雀东南飞》还整整多了749字,这可以说是目前发现的最长的一首诗了。”?

    程浮说得这么准确,卫国不禁一惊,但他还是不服气:“是否称得上中国古代第一长诗,不是光从字数、句数上计算。若是没有艺术性的平庸之作,像懒婆娘的缠脚布,怎能滥宇充数?”

    看到两人的唇枪舌剑,老师们都听得呆了,他们希望听听这些振聋发聩的言论,以增长知识、开阔眼界。于是也不去相劝,听凭两人论争下去。果然,程浮提出了自己的不平凡见解。

    ? “我们现在讨论的中心论题是:中国古代第一长诗。这,当然应当以长短为最重要标准。”程浮认真地强调,然后又以事实为例证,说出另外一番意思,“其实《妾薄命叹》的真正价值,并不仅仅在于它长,更重要的在于它的文学意义。它那浪漫神奇的艺术风格,对女性心理的精细刻画,对民族道德型心理特征的深刻表现,在中国文学史上都是非常罕见的,它用象征手法来剖析灵魂的苦闷,将幻想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汩汩滔滔,洋洋洒洒,不仅使诗篇充满神奇浪漫的色彩,而且使读者强烈地感受到一股无法遏止的悲哀之情……这首诗的长期被埋没,实在是文学史家的一大疏忽!”?

    程浮的一番话,老师们如饮甘醇,大开眼界,见多识广的王老先生在听课本上写下一句很少有人得到的评语:?

    这堂课极有价值。拟作上报地省的重点论文素材。?

    后生可畏,大可造就,前途无量!?

    卫国此刻也被程浮的雄辩惊得呆了,不过他口头上仍不服输:?

    “这是全国无数专家权威历经上千年研究得出的不可推翻的结论,难道你一个只读过一年高中的人,竟比他们还高明?”卫国脸上露出轻蔑的讥笑。“真不知天高地厚!”他见自己的观点当众被驳倒,顿时大为恼火,于是在理屈词句中,竟使用了不高明的人身攻击。他嘲笑对方这“文革”前最后一届毕业生只读过一年高中,但他没有反躬自问,自己这深受“文革”灾害的高中毕业生,掺的水分远比程浮大。因为成天闹革命搞批斗,上放羊课,不考试没作业——在崇尚“白卷英雄”的年代,又能读到多少书?若是程浮反唇相讥,奉送一句:你高中毕业学到的东西多,不知高考时语文,数学得了多少?他准会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因为语文只得30多分,数学全军覆没——竟吃了个大鹅蛋!他是靠把史、地、政治三门几乎全部读背,考了200分,才上大学的。?

    卫国的高考史,程浮当然有些了解。但他没有也不想用这种贬低对方人格的方法,来进行学术争论,提高辩论力量,他觉得这种“扣帽子、打棍子”的“文革”遗风,会毁了学术。他始终记得伟大的革命家、文学家鲁迅先生的一句话:谩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

    “我并非说我比专家权威高明,我只是说要尊重史实。”程浮分辩道,“如果按卫国老师的观点,初中毕业只当过工人的瓦特不可能发明蒸汽机,而清朝那个瞎了眼睛,十七岁才靠结绳学字的唐汝洵又岂能成为著名诗人?”他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我这样说,并没有把自己和这些名人相提并论的意思,而是想说:即使没有读过大学的人,也有可能提出有益的意见,即使专家权威甚至大师,也有失误之处。”?

    卫国语塞,他喘息了片刻,又指出程浮在研讨会发言中偶而提到的关于诗歌的一句题外话,狠狠将了一军:“程浮说我国古代回文诗,除顺读,倒读外,还有更复杂的读法,我想请他举出实例,见识见识,不知到底复杂到何种程度?”他知道程浮不过是借区公开教学,故弄玄虚,炫耀自己的学识。?

    卫国这句貌似平淡的话,实际上是击中要害的匕首和投枪。因为一者,“教参”中根本未提及“织绵回文诗”;二者,在教师说过的每句话中都要较真,叫其找出佐证,这确实很难,就连教了几十年书,经常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学术论文的王老先生,也需查阅资料卡片方能举出“织绵回文诗”复杂读法的实例。因为中学教师不是研究学者,而是什么都要懂一些的“万金油”,而即使研究学者,也只能在所研究课题内知识很深,也并非无事不晓、百事精通的。何况作为一个要靠挣工分吃饭的民办教师能上出这样高水平的课,能有这番真知灼见,实属凤毛麟角了。?

    王老先生很为程浮担心,也为卫国节外生枝、故意刁难程浮而心中不快。他刚想制止,不料程浮却开口了。事实证明老先生的担心是多余的。程浮用钟罄敲击般的抑扬顿挫的悦耳声音,介绍起新鲜得如同数九寒天见到樱桃一般的知识。?

    回文诗是一种很有趣的文字游戏。复杂的有回环往复的圆盘书信:?

    ?

    左图可读为:?

    山树高,鸟鸣悲,?

    泉水深,鲤鱼肥。?

    ……??

    程浮老师侃侃而谈。?

    “还有一种就是前秦苏蕙给丈夫窦滔那张著名的 ‘织锦回文璇玑图’,这图织得很巧妙,从图中央四角顺读,可得诗四首”。他又画了一幅图。?

    “第一首为:宁自感思,孜孜伤情,侧君在时,梦想劳形。??

    这诗不但可以倒读,还可以侧读,内外读,交叉读……”?

    老师们听得目瞪口呆,个个口张得像畚斗一般大,久久合不拢,他们折服得五体投地。他们的眼睛死盯着程浮,好像他是一个天外来客,仿佛他是李太白再世。?

    王老先生开怀大笑。他在总结发言中兴奋地鼓励程浮:你可以把这堂作文教学实录整理出来拿到县里交流介绍。你应该把“古今第一长诗”和“回文诗”的研究成果,写成专论,投给地区、省报甚至国家级大报刊。?

    老先生的爱护、鼓励,令程浮很是感动。不过,这堂写作课,他还想在以后作文教学中再实验几次,待成熟些再交流介绍。他激动地说:“王老,谢谢您对我的关怀和鼓励。我一定抽时间早些把文章写出来,请您过目指点。”甘当伯乐的王老先生点了点头,对这个优秀的弟子报以赞许的笑意。?

    此刻的程浮,也沉浸在公开课圆满成功的极大喜悦之中。他踌躇满志,一心想在教研上作番成就。然而,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今天这堂课,是他的最后的一堂语文课。他还没动笔写那两篇王老先生大为赞赏的研究论文,一堂严酷的社会大课——一场冰雹就立刻砸到他的头上,把他砸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

    听课的教师,满载着听课的收获,带着对执教者程浮的热烈赞扬和深深敬意,走了。伯乐王老先生也像意外拾到宝贝般满足地兴高采烈地走了。因为他压根没想到能在这穷乡僻壤听到这么一堂高水平的课——而且是由民办教师上。老先生临走时,向区校校长发出郑重热情的邀请:“下个月底,在全县中学语文教研会上,希望程浮老师准时赴县介绍经验。”他准备将程浮培养起来,接自己的班。当县教育局中学语文教研员。

    ? 此刻的程浮,像喝了一大壶美酒般陶醉了。?

    全区语文公开课大获成功。?

    下个月将应邀赴县参加教学研讨会。?

    自己撰写的教研论文将上地、省报,甚至国家级大报刊。?

    紧接着,自己就会由“民办”转为“公办”,由黑人农业户转为白人居民户。到那时,自己将从贫穷和沉重的农活中解放出来,有更充裕的时间,更充沛的精力钻研教学,我将会走出本县、本地区,赴省城参加省中学语文教研会,甚至赴北京参加全国教研会。国家教育部领导,甚至国家领导人将接见自己,还同自己亲切握手……?

    正当程浮陶醉于上课的圆满成功,陶醉于成名成家的巨大幸福的幢憬之中,忽然,身材魁梧,走路快如风、讲话如洪钟的校长,慢慢地踱到他身边,用低沉的语气,对他说:“教育局下了通知——唉——”校长苦着脸,摇着头,说不下去了。程浮从校长那微微颤抖的手里接过一张通知,霎时,几行醒目的铅字立刻映入眼帘:?

    ? “为了整顿民办教师队伍,改变以前那种过多过滥的现状,现规定:凡七七年底后任教的民办教师,一律划为代课教师。近期将予以全面清退。”?

    ? “你水平高,教书好,是个难得的好教师,学校已多次向上级要求继续留用你,可是未获批准。希望你作好被辞退的思想准备……”?

    听了老校长的话,程浮心里不禁往下一沉,好长时间回不过神来,以致领导走了,也没觉察到。?

    啊,为了无愧于“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个高尚的称号,我咬紧牙关在布满荆棘丛莽的崎岖小道上攀登,多少个酷暑,我在蒸笼般的楼上挥汗如雨,多少次北风呼啸,滴水成冰的严冬深夜,我手指冻僵,双脚冻麻,仍孜孜不倦地攻读《论语》和数厚本《特级教师教学实录选》,并结合学生实际,精心设计教案,教后,又根据反聩信息,精心修改,办求使每堂课上得引人入胜,波澜起伏,获得最佳的教学效果。我从废旧报刊杂志上,剪辑了五大本教学资料,我攻读中国古典文学,做了上千张读书资料卡片。我从中外名著中摘录了十多本佳句,丽词,并分门别类,编出《中外文学描写辞典》供学生模仿参考。为了把普通话讲得像电台播音员一样标准,甚至比他们更加悦耳动听(他认为优秀的语文教师应该有如此能耐),我辗转托人费了不少心思,借来一台老式留声机,一天三次,跟着普通话教学带,时而平舌时而翘舌,一个字母一个单词,像小学生般重新学了起来,并反复苦练,直到讲得抑扬顿挫……如今,这一切努力均化为一缕青烟,付与滚滚东去的河水……程浮十分懊恼也十分伤心,他苍白的脸上那凹陷下去、布满红筋的眼睛,呆呆地直视着正前方的墙,白白的墙上没有其它装饰,只有两条用美术字书写的红色醒目横幅:??

    科学文化是一种生产力?

    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

    时逢星期六下午,教师和学生几乎都走光了。残垣裂墙,墙壁黑白斑驳,墙头蓬勃着青草的陈旧校园,顿时冷落荒凉得像《聊斋志异》中一幢被废弃多年的古宅。他绕着那呈现出一点现代气息,用水泥围砌成的圆形花圃,在天井里一圈又一圈地走着,停留了好久。挺撑空中、密集如华盖的梧桐树叶,在瑟瑟的鸣咽的秋风中,一片接一片,不停地从天空往下飘落,天井里那大花圃里落花满地。此刻,两首词,蓦地涌上他的脑际:?

    ?

    叶堕老天井,香残教学楼。一片片,逐队成流。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拾谁收,嫁与北风秋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

    花落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他拾起地上的一片落叶,一朵落花,嘴里喃喃地说:?

    亲爱的梧桐树,亲爱的花园,亲爱的学校,永别了!?

    平时,他从没觉得特别的校园,这天下午,他却觉得一个教室,一个办公室,一堵墙壁,甚至一桌一凳,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是那么地亲切,那么地多情,那么地恋恋难舍。他从天井到礼堂,到教室,到办公室,到走廊,他把校园里朝夕相处的地方几乎走了个遍,然后在萧瑟的秋风中,在秋日沉重的暮霭里,脚步蹒跚地往家中走去。?

    此刻,已坐上回县城汽车的语文教学权威王老先生,对同车的老师们说:程浮是块不可多得的璞玉,若给他适当创造条件,其前途不可限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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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1 00: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魂断飞鸟渡(琴祭)

    绿柳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像流星般倏忽而逝。

    她走得很突然,就像初识那个晚上她的琴声一样来得突然。

    她是送信送汇单过飞鸟渡时,连桥带人被汹涌的洪水卷走的。

    她走了,作为男友的程浮,不能送葬不能见她最后一面,甚至连在她坟头哭一声,为她铲一锨土也不可能。

    因为当他悲痛欲绝地赶到城关凤凰山蜜桔场,跌跌撞撞地向绿柳的坟地跑去时,突然被一批凶神恶煞的男人拦住了。

    “你给我滚!是你这丧门星害了我的女儿!”绿柳母亲吼着,“不是你这害人精白虎星,我女儿不会留在那个深山冷坳的鬼地方!”

    他只得眼泪往肚里倒咽,丧魂落魄地往回走。

    眼前,是一处水库渠道的涵洞。这水回旋着,旋起一个又一个暗黑的大旋涡。这水从飞鸟渡而来,又向大河大海奔去,从这里跳下去,随波而去到达东海,就能和龙宫里的绿柳会合呢,他痴痴地想。此刻,他真想跳入旋涡一死了之,与绿柳生不同衾死同穴。忽然,他记起明天,是学生升学考的日子,于是,只得重新鼓起全身力气,用那酸硬的双脚,发疯般蹬起脚踏车……?

    夜里十点,绿柳落水的飞鸟渡旁,响起了哀怨的二胡独奏曲。这声音,在静寂的夜晚,在山谷的回音下,更显得悲天悯地,撩拨人心。?

    皓月当空。面前,满眼是碧玉般赏心悦目的柳树。?

    二胡独奏曲《梁祝》、《高山流水》在缠绵地流淌。像高山飞瀑般奔泻。哭泣、呜咽之声,引得村人的眼泪汩汩地流淌。程浮满怀深情地拉着,拉完了几支著名的独奏曲,又吟诵起一首古诗:?

    ?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 ,?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

    圆月的清辉灿烂着天空和大地,河水里波光动荡。那摄人心魄的是两岸那郁郁葱葱的绿柳,是随风袅袅飘飞的柳絮,是一片彩云。绿柳枝头,挂满沉甸甸、亮晶晶的露珠。面对此情此景,他又边拉边唱起一首自己谱曲的现代诗歌:?

    ?

    你走了,?

    没有说去哪里,?

    只留下一排绿影,?

    在河水里。??

    你走了,?

    没有留下地址,?

    只留下一串笑容,?

    在彩云里。??

    你走了,?

    没有和谁说起,?

    只留下一双眼睛,?

    在露珠里。??

    你走了,?

    影子摇晃在河水里,?

    笑容融化在彩云里,?

    双眼动荡在露珠里。??

    哪里都有河水,?

    哪里都有彩云,?

    哪里都有露珠,?

    你走了,留下了?

    整个活生生的你。?

    ?

    如今知音已绝……拉到此,他站起身,对着琴自言自语地说:知音,知音,知音在哪里?何处再找我的知音?说完,他拿起胡琴乒地一声抛入河水之中……?

    那琴虽在河水中漂漂荡荡,但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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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1 00: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中考捷报传悲哀?

    临放暑假前夕,中考捷报便传到了天门山学校,传遍了整个天门山乡:天门山学校30名考生,上中专4人,上重点高中6人,上县普通高中8人,上区高中8人,这对上中专和重点高中接连三年“剃光头”的历史,不啻是天方夜谭般的神话。顿时,学校沸腾了,村里沸腾了,乡里也沸腾了。?

    此刻的程浮,一切的劳累、烦恼、委屈和痛苦都化为乌有。望着一张张甜蜜的学生笑脸和家长们感激、尊敬的目光,他的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比吃了冰棍还要凉爽。他还不时地发出几声爽朗的笑声——自绿柳死后第一次发出的愉快的笑声。?

    程浮背着小丫头山花(这些天都跟着他认字学算术),坐船往葫芦谷而去。他要立刻把雨辉同时考上中专和重点高中的消息告诉他的家里,好让雨辉母子俩高兴高兴。?

    船上有许多人,大家都谈论着天门山学校放卫星的奇迹。“这都靠新调来的老师水平高,特别是那个教数学的程浮老师,简直神了。他就像诸葛亮一样会算,凡考到的题目(实际是类型),他的学生都做过。最高的雨辉,还得了105分呢。”一位绰号“高音喇叭”的中年汉子扯开大嗓门,吐沫横飞地说。?

    “考试满分也只有100分,怎么会有105分?”小灵通瞪大眼睛不解地问,“是不是他自己考好又替别人考,从别人那里拿了5分?”?

    “扯蛋——不懂不要装懂!”高音喇叭鄙夷地乜斜了小灵通一眼。“他是自己考完,在试卷上又出了一道题叫改考试卷的老师考。老师做不出来,只好又给了他5分。这叫富家题,你懂吗?”?

    “不是富家题,是附加题——就是在初中知识外,又加了一道高中的题目。”一个高中学生纠正道。?

    “不是富家题,难道是穷家题?只有富才加分!”高音喇叭不服气地争辩,直把脖子上青筋涨得像南瓜藤一般粗。高中生又好笑又好气,知道对这顽固人唾液讲干也无济于事,干脆摇了摇头,不打算再费口舌了。?

    大家正说着,忽然一个砍柴的学生家长认出了程浮老师,便用手一指:“喏,这位就是教学生数学得了105分的程老师。”大家顿时哗地围了过来。大家看到他身上背着小孩,以为是他的孩子,纷纷亲她,抱她,有的给她糖果,有的给草莓和山麦李一类水果。山花就用粉笔写出这些水果的名称和背诵古诗来感谢,引得满船的人又是一阵夸奖、喝采。?

    “老师,像你这么高水平的人,工资一定很高,恐怕能有50块吧。”有人问。?

    “不,没有。我只有30块,其中13块还要到村里拿。”程浮回答。看到许多人疑惑的目光,便解释说,“我不是国家正式教师,是代课。”?

    众人顿时愣住了。?

    “这么好的老师还是代课,连民办都不是。教育局简直是瞎了眼睛!”随着高音喇叭的一句骂声,船里的埋怨声、咒骂声,顿时如炒杂烩般响起来。?

    面对众乡亲的议论,他能说什么呢?去搀和发一通火气和牢骚,没意思没必要也没作用。去制止,说教育局英明,这是违心讲假话,于是,他就岔开话题,问起山里学生教育、生活一类情况。?

    船到葫芦谷,他告别众乡亲,下了船。?

    当程浮把雨辉考上省级重点高中和中专的喜讯,告诉英子后,英子顿时惊呆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年仅14岁的雨辉,也能脱产做居民户,成为吃皇粮的人!她好像被蜈蚣咬了似的突然一惊,一抖,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只一个劲地说:“老师,这是真的吗?你不骗我吧!”?

    “老师,您说我上中专好还是读高中好?”雨辉听到喜讯很感激老师,但他不知道读哪种合适,就问老师。?

    “两类各有千秋,读高中以后可以考大学,前途远大;读中专,可以马上工作,为家庭减轻负担。”程浮告诉。说心里话,他希望这个优秀学生能读高中上大学,以免国家浪费人才。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当年放弃中专不读读省重点高中,结果“文革”一冲击,大学没读成至今还是农业户在地底下挣扎。与当年成绩比不上自己,读了中专早就成为脱产干部有的成为单位头目日子过得风光体面的同学一比,境遇真有天壤之别,就说:你还是征求你妈的意见,再作决定。?

    “那我读高中上大学。”雨辉踌躇满志地说,不过他还是懂事地问母亲:?

    “妈,你说我读哪种好?”?

    英子一时答不上来,她对这类事不懂,她听说大学比中专好,于是想不通了。不过,她只犹豫了片刻,便态度明朗起来,她问老师:?

    “读哪一种可以马上拍购粮证——脱产?”听说读中专马上可以当居民户脱产,立刻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

    “读中专,一定要读中专!没什么好犹豫的!如果读高中,以后万一大学考不上就毁了, 就只能一生一世陷在农村当种田乌龟了。”为了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性,她还举了二个例子。

    有一个高中生,考了几年大学没考上,一时想不通,竟喝甲胺磷死了。我们去寒山镇赶集时,看到的那个在大街上游荡的癫人,就是因为考不上大学才神经了疯了。她举完例子,深有感触地说:读了高中,考不上大学,不上不下最糟糕。做农民,他不干;学工匠,又不去。因为怕丢面子,怕劳力。这最让父母伤脑筋!末了,她总结一句话:?

    “还是读中专最牢靠最保险,万无一失!”?

    这女人虽是山里人多见树木少见人头,没多少文化,但说的话很有哲理!就像中国有句谚语所说那样:天上的大雁,不如手里的麻雀!?

    程浮默然无语,他能说什么呢?他教出的最优秀的学生,几乎都读了中专,这难道能一味责怪家长和学生目光短浅,急功近利?国家体制政策难道没有弊病?他心里在流泪:长此以往,大学教育如何能保证出一流人才?想到这里,他心里无比焦急地喊出一句话:?

    救救我们的大学人才,不要使他们早早流失!?

    报告了喜讯,他急急往学校赶。?

    码头上,他正准备上船,却被雨辉紧紧拖住衣角,把嘴巴伏到他的耳旁,颤抖着说:?

    “老师,我没爸了。以后,我喊你爸行吗?”?

    他抹去雨辉挂在两腮的圆圆的泪蛋,爱怜地看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也要喊你爸爸。”耳尖的小山花听到哥哥喊了声爸,忙噘起嘴。看到老师没爽快答应,泪水便涌了出来。直到老师也点点头,她一下子扑过来,双手环住程浮的脖子,破涕为笑了。?

    英子没有再哭。她的眼泪已在长期的痛苦中,在失夫的哭嚎中流干了。儿子同时考上省重点高中和中专的特大喜讯,使她那痛苦得扭曲的脸孔,渐渐地恢复了正常,原先那呆滞的眼睛,突然跳出了两点异样的亮光。她的脸,又像当年嫁到这个村庄来时一样,漾满了笑意。?

    ? 放暑假头夜,老总务架起一副老花镜,来发工资和学期奖金。这领工资的顺序,虽然没有哪个领导、哪级机关作过规定,但依然是分明的:先公办,后民办,最后才是代课。程浮等一班代课教师,自觉地、耐心地等在旁边。他看到公办教师拿着厚厚一叠钱,笑咪咪地走了;接着民办教师拿着小小一叠钱忐忑不安地走了。轮到他领工资了,他匆匆签了字,突然,笔停在“奖金”这一栏上不动了,他觉得有一组对比无比强烈的数字,如电影特写镜头般迅速推到眼前:?

    ?

    胡涂先生(公办教师) 程浮(代课)?

    35.00元 11.00元??

    怎么,代课的奖金连公办的1/3都没有?难道我们代课所作的贡献所干的工作还不到公办的1/3?这11两个数字,如两把锋利的寒光闪闪的宝剑,直刺自己的眼睛,直刺自己的胸膛,顿时,他觉得心里万分的痛苦,万分的难受。不是说“按劳取酬”吗?我担任的课程最重,可是报酬却最低,这是什么道理?这算什么按劳取酬?这太不公平太欺侮人了!一股气,一腔火,顿时从他的心底呼呼地奔窜上脑门。他把笔往桌上啪地一放,把老总务递过来的11元钱往桌上一丢,愤愤地冲出办公室,朝楼上寝室奔去。一进寝室,死蛇般地往床上一倒,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他觉得心里有一条滚滚大江在奔腾,在怒吼;又仿佛有一把尖利的锯,在锯着自己的五脏六腑,直锯得一阵阵生痛,发抖……这疼痛,这发抖,他知道,从每次发工资时开始,会一直延续好长好长时间,往往这次疼痛还没过去,新的疼痛又来到了。它如此周而复始、连续不停地锯,直把你锯得鲜血淋漓,伤痕累累,千孔百疮……?

    等他从迷糊中醒来,发现床边坐着不少人:校长、老总务和学校里几乎全部代课教师。两位领导安慰说:学校知道你水平高、教书好,我们向上级作过多次反映,要求给你转正,给你加工资,但上级说,代课转正没有先例。这奖金是上级发下,确实不合理。学校很同情你们的处境,想给补一点,可又没钱——连东头宿舍那几间危房都没钱修。他们安慰了一阵,便忙学校的事去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讲起来,有的咒骂,有的发牢骚,有的叹息。大家尽情地向外吐着酸水、苦水和愤懑。?

    忽然,电灯灭了。这是夏季缺水季节常发生的事,由于灌溉需要,大水库的水浅了,发电量骤减,于是不得不按片轮流。?

    程浮拿出一支蜡烛点上。蜡烛灯芯不时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如同有人在呻吟。他们都不说话,专注地看着那蜡烛逐渐溶化,溶化,像眼泪一样不断往下流。屋里如无人一般死寂沉闷。突然,那个很有音乐天赋的部队号兵学军,用筷子敲着手里的瓷碗,唱了起来:?

    ?

    手拿碗儿敲起来,?

    小曲好唱口难开?

    如今我要唱唱“代课”的苦?

    大人老总你可听明白:?

    丰盈河水长又长?

    难比代课苦难长?

    天门龙潭深又深?

    难比代课委屈深?

    水上浮萍四处漂?

    难比代课命运遭?

    声声唱不尽代课的苦?

    大人老总你可听明白?……?

    ?

    那歌声在朦胧的烛光里摇曳着,深沉着,不少人的眼睛顿时湿润了。?

    程浮从墙上取下二胡,坐在床沿上合着那歌的旋律拉了起来。这一唱一拉,感染着大家,大家便轻声地合唱起来。这歌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愤,像呻吟又像呼号。亨亮抑制不住心头的痛苦,不禁伏在桌子上哭了。?

    随着“放暑假了”的几声欢叫,教师们一个个肩挑手提着行李往校外奔。两个条件好的公办教师,拖着用塑料纸扎得花花绿绿的“凤凰”和“飞鸽”自行车,一出校门便偏身上车,如凤凰、飞鸽般展翅飞翔而去。那份舒服,那份潇酒,那份得意,顿时引来众人一片羡慕的目光。?

    “要是有这么一辆车,真舒服死了。到城里开会,参加函授考试半天就可以来回,多带劲!”?

    “我要是有这么一辆车子,暑假中,我就骑车到杭州西湖,美美地旅游一趟。”有人说出一个美好蓝图。?

    “暑假‘双抢’忙得要死,农活都忙不完,哪有空上杭州?”有人反驳道,“要去,只有到春节。”?

    “那时下雪刮风天寒地冻,怎么骑车?再说到大城市总要买点东西,我们哪有钱?”几句话,就把那骑车上天堂杭州的计划推翻了。?

    “暑假万岁!”公办教师大学生卫国不禁喊出一声教师界的最强音。是的,50多天的暑假,是调节生理机能,使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处于重轭之下的教师得到休养生息的良方。如果教师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程浮也会跟着振臂高呼的。由于这么一分,他就高兴不起来了。?

    是的,公办教师是有理由高喊“暑假万岁”的。因为他们不用教一节课,改一本作业,不用操一点心,就能拿到两个月的工资,还有令人羡慕不已的粮票、油票、煤票,还有消暑的冷饮费,可以优哉悠哉地去休息,可以把竹躺椅端到天井里,摇着蒲扇,去数天上星星,去观天上的皓月,吟咏“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可以在炎夏,品尝那清纯爽口、盖子一打开便如喷泉如瀑布般往上直冒往外喷泻的啤酒。还可以到塘里去钓鱼,到溪水哗哗的河里游泳,有的甚至还可以去仙山佛国,去杭州西湖,去旅游胜地去避暑。可是处于教师最底层的代课教师呢,暑假到来,却意味着更大的劳累、辛苦:风里雨里,盛夏酷暑,大汗淋漓。意味着失业的开始。漫漫暑假,他们没有一分工资,没有粮票,没有令人眼热的冷饮费。于是只得起早摸黑地干,拼死拼活地干,一天脱一层皮地干,以解决自己和家人的糊口问题。忙碌了整整一个学期,放假回家后,不但不能“度假”,相反,等待自己的将是更忙碌更辛苦更疯狂更残酷的日子。每到放假,他们就更加难受,更加悲伤,他们的心里在淌血,心头在呜咽,眼泪只能汩汩地往肚里倒咽,心灵刻下更多更深的创伤。世人道:七讨饭,八教书。处于教师最底层的代课教师,他们虽然体力上比出大力,流大汗的农民要轻松些,但精神上,却比那些苦累时能讲故事能开玩笑,苦累后能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地吃,一躺上床又能高枕无忧呼噜呼噜酣睡的农民朋友,不知要痛苦多少倍!?

    啊,暑假,公办教师的天堂,代课教师的地狱!?

    程浮真羡慕有公办教师那么个黄金般的暑假!可是,这只是一个黄梁美梦!?

    回家路上,他在一口大水塘边,看到了鸬鹚捕鱼的动人心弦的一幕。?

    捕鱼人把一排鸬鹚挑到塘岸,一放下,便有4只身体瘦削、形貌丑陋的鸬鹚,争先恐后扑嗵嗵下了水。不一会,便捕获数条大鲫鱼、青鱼,和一条红鲤鱼上岸。接着,两只羽毛亮丽的鸬鹚下水,也捕得链鱼和小鱼。猎物被鸬鹚主人从嘴里抽回,它们又扑进水里再立新功。

    这时,踱着四方步,在岸上来回巡视的全身白色威武雄壮的“将军”,忽然发现一条庞然大物被数条亡命之鸬鹚驱赶出水面,便大喝一声“吾来也!”迅速扑下水,喝退众鸬鹚,叨住那鱼就往岸上拖。但那鱼太大了,足足有十几斤重。那鱼竟反口咬住将军的腿,往水底潜去,潜去。它要将入侵之敌溺死水中。听到同伴在水底的呻吟呼救声,第5次捕鱼上岸的最丑陋的“秃毛”,把猎物往主人面前一放,来不及喘息,又箭一般射进水里,拼着老命帮助将军,把庞然大物拖上岸……?

    第7次,“秃毛”一个闪电射入水底,竟将一只大鳖擒上岸,为此,它的大腿被鳖咬伤。

    激烈的战斗结束了。主人举行颁奖大会。他给将军一条白花花的链鱼,又给了一条味道鲜美的数两重的鲫鱼。将军津津有味地吃了,然后悠闲自得地踱起四方步,还唱起一支“我们的生活多么美好”的小曲。最后,把一些小鱼烂虾分赏给4只形貌丑陋的鸬鹚。?

    程浮不禁奇怪了:秃毛功劳最大,捉了十几斤重的大鱼,叼了味道鲜美的鲫鱼,捉住营养价值很高,狡猾如狐狸的鳗鱼,还擒拿了素有钢铁堡垒之称、价值连城的鳖。可你却给它最差的待遇,而将军反而获一等赏赐,这是为何??

    主人哈哈一笑:将军是鸬鹚的总头目,是我的臂膀,全部鸬鹚靠它率领,自然要给予一等待遇。大小亮毛都是队长,我亦怠慢不得。说穿了,他们即使不捕一只鱼,我也得待如上宾,决不能开除。因为他们是养鸬鹚委员会分配下来的,还拨下口粮,其中不少和委员会领导沾亲带故,我得罪不起。至于秃毛,相貌最丑陋,辈份最低,是人手不够,我临时雇来打短工的,它的口粮要我自己掏腰包,我当然只能给它最低待遇。?

    “你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有功之臣?”程浮气愤地说,“如果我是那秃毛,就跑了,不给你卖命了。”?

    “它不会跑的,反正跑到东南西北都一样,人家都是同样对待它。它一跑,连这最差的待遇也没有,日子会更苦、更加难熬,因此,它只能卖命。”?

    “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你这不是论功行赏,而是看身份行赏!”?

    “朋友,你不要这样大呼小叫,社会上谁不看身份行赏?”主人显得心安理得,平心静气,“现在哪个单位哪个部门不是如此?就拿区乡干部来说,最轻松的要数那些大头目和各部门的分头目,他们吃的是公粮,打的是官腔,只要抓住计划生育和违章建房两大罚款,其它百事不管。百姓日子好坏与他们无关,整天打老K(扑克)、搓麻将,有的隔三叉五打打野鸡,舒服得很。可是农科、林业、文化、广播等“六大员”就不同了,整天像泥鳅般钻在污泥里,晴天一身汗,雨天满身泥,可论起工资、待遇,却是他们最低。这是为什么?就因为“六大员”是农业户临时工,而那些大小头目却是国家正式干部,是身份高贵的居民户。在电力部门,那些干重活和危险活但待遇最低、奖金最少的也是临时工。”他一口气列举了许多例子,最后比喻到教育系统:就像教师界的事,难道不是这样?我们村有个后生接父亲班教书,虽然水平低教不了书,做做杂务,可工资奖金却比那些教重课的民办和代课老师要多得多。我还听亲戚说,天门山学校教书最好的一个老师,工资、奖金却拿最少一等,你说这是什么原因?还不是因为这个老师是代课?……?

    听了这番话,程浮一下子变成了哑巴。?

    鱼人挑起鸬鹚和重重一圆形大竹篮鱼,带着丰收的喜悦,唱着山歌《我和小妹赶庙会》晃晃悠悠地走了。程浮却没觉察到。他如木头般怔在塘边,嘴里喃喃地说:何时能打破公办教师的铁饭碗,实行公平竞争、能者上岗、按劳分配?不如此,教育岂能大发展??

    回到家。天炎热异常,屋里太热,他站在家门口樟树下乘凉。?

    忽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中年妇女的身影。她双手捧一个大西瓜,和儿子一道,从外面堂屋那边兴冲冲地往这边走来。是到我家吗?估计是的,她的儿子高中毕业,连考两年均落榜,是我百忙中经常抽空去辅导,结果今年考上“师专”。他一定是到我家来感谢——带大西瓜来感谢。他一阵喜悦——一种被社会承认价值的喜悦。万一不是呢?这么一想,他赶忙退后一步,躲进门内。转眼间,那学生和家长,已把大西瓜抱进隔壁的施志高老师——区中学教导主任的家。不一会,隔壁便响起一阵切西瓜、吃西瓜的声音,随之又漾起一片笑声。忽听有人对那母亲说:?

    “你儿子考上大学,程浮老师也有很大功劳,你也应该捧个西瓜谢谢他。”?

    “程浮只是抽黄昏夜后空余时间来教,不像施主任特地来我家辅导。”考生母亲回答说。

    听了这话,程浮不禁怔在堂屋里,好久好久不能动弹。他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都凝固了。哎,这社会上,真势利!连感谢人,也看对象,就因为施老师是公办教师,是教导主任,自己是代课教师,才有这种区别呢!?

    隔壁切西瓜的声音清晰可闻,感激一类话语灌入耳膜,他觉得那一刀又一刀,好像切在他的肠上,切在他的心里。自己教学生,从不贪图人家“报恩”,但送教上门,化了不少心思,遭了不少罪,不但没有一句感激的话,却得到一肚子窝囊气,真没想到!他清楚地记得,为了辅导这位高考落榜生,有一次跌倒在烂泥塘里冻得直发抖,还有一夜腿被狗咬伤,痛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默默地躺倒在旧竹躺椅里,浑身没有一点劲,好像被抽去精髓一样。隔壁切西瓜声和感谢声清晰可闻,但他感到那刀切得人心头喷血,切得人五脏六腑疼痛不已。?

    树上的知了一个劲地叫个不停,令人烦躁。他恼火得挣扎起身子,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 呯地一声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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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1 00: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悲怆的函授交响曲?

    暑假刚放,赴县集中面授学习便开始了。?

    程浮猛干了一天活,便收拾行李起程了。?

    他骑着自行车。搭衣架上绑着草席、被单和书籍,如同载着一座山。他冒着盛夏酷暑往60里外的县城赶。热浪滚滚大汗淋漓,他不停车休息;汽车驰过扬起漫天灰尘,他只把眼睛眨了眨,继续猛冲;遇到高坡,他将双手一齐放到车龙头上两脚猛蹬,成S形路线继续奋进。如雨的汗水和着灰尘钻进眼里,痒涩得难受,但他仍发疯般地往前骑。?

    车子的链条盖坏了,卡卡地响,就像锉刀般锉得他难受。他感到这酷暑,这灰尘,这高高的山坡,还有这坏链条盖和那呻吟般的声音,就像是他函授中多灾多难历程的缩影。这师专函授的机会来之不易呀!?

    年前,大学梦破灭后,程浮心头的悲愤,如同故乡洪水泛滥季节的丰盈河,在狂泻,在怒吼,在奔腾。每到夜深人静,他一觉醒来,就久久难以成眠。他悲叹自己命运太苦,眼巴巴等到重新恢复高考,自己以高分考上了,却没录取,想再考,年龄超过三十,早已过杠。今生今世我再也甭想上大学了!他常常这样悲叹。他真羡慕当今这些年轻的中学生,在豆蔻年华,碰到这样好的考中专、大学的机会!可是我考大学的岁月毁了!他此刻的心里如一堆死灰,如一口枯井。?

    就在他对上大学绝望之际,忽然老天有眼,地区教师进修学院招收函授学员,报考对象为:中学教师。?

    听到这个消息,他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他想立刻去县教育局报名。可是想起不久前那次报考“中央电大”的情景,他沸腾的热血,又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般冷却了下来。?

    那是一次令人尴尬、教人痛苦的场面。?

    那天,他一听说“中央广播电视大学”招生的消息,立刻和一位民办教师兴冲冲地赶到县“电大”教学点报名。?

    “喏,你们自己看看符不符合条件?”一个坐在老式太师椅上、架着二郎腿的后生,用手一指墙上贴着的《招生简章》,一边喝着热气腾腾、清香沁人的茉莉花茶,眼光打量着面前这两个衣服上打着好几块补丁的报名者,居高临下地说。?

    两人逐条看下去。他们忽然停留在“报考者须是在职干部职工”这一条上。?

    “什么是‘在职职工’?”民办教师有些不安地问。?

    “在职职工,必须符合两个条件,除了有工作岗位外,最重要一点,必须是吃国家商品粮的居民户。”那后生解释了一下,忽然放下茶杯,警惕地问,“你们是‘公办’还是‘民办’?”他那高架在左腿上,像野马驰骋般抖动不止的右脚掌也像突然遇到高墙深壑一类不可逾越的障碍物般停止了驰骋。?

    当听说一个是“民办”,一个是“代课”时,二郎腿不屑一顾地说:“民办民办,农民所办,是不牢靠不久长的。中央电大是国家所办,一律招收国家工作人员,哈哈,怎能‘民办’?”他冷笑了几声:“至于代课,那就更糟。代课代课临时代代而已,今天在代,明天立刻就会叫你卷铺盖滚蛋。”大概是看到两个报名者恼火的神色,于是把嘲笑的口吻换成了一副较为同情的语气:就算我给你们报名,你们能保证当满三年教师?——要知道,就是考试门门过关,也得整整三年哩!”?

    两人一副狼狈相。?

    “怎么,连报名读函授大学都一定要居民户?招干招工对居民户大开绿灯,而对农业户则红灯高悬——此路不通!难道接受教育也是居民户的专利?也要被他们垄断?难道居民户除了发国家工资,吃国家商品粮的高贵地位外,连智商也比农业户高?难道农业户除了农民的卑贱身份外,连智力也比居民户愚蠢?程浮愤愤不平地想。老子做官儿享福并世世代代延续下去,这种官子官孙的现象,实际上是封建世袭制度的翻版,就像中国皇帝的代代相传和大官的代代封荫一样,它的不合理之处就在于居民户中即使是庸人是白痴,依然高高在位,不分良莠一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着不愁风雨、不愁年成好坏的安乐王生活。程浮知道,这“居民户”实际上是解放后才出现的,而且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原本就是农民,却为什么要瞧不起农民?再说自然界也在优胜劣汰,可是,为什么不把居民户也优胜劣汰?以至于不少人鸠占雀巢,尸位素餐?为什么不把那些脓包、草包、懒蛋的铁饭碗夺掉、砸烂?使他们也产生危机感?为什么不把这些废料排泄掉,使我们国家永褒青春活力?

    他就这样发了一通怨言。但静下来一想,又觉得有些过火,要知道,管理着960万平方公里土地和10亿人口大国的中央,岂能知道某一系统、某一部门制订的土政策?岂能知道“电大”的这一规定?这样一想,他又忿恨地质问起“电大”来:你“电大”挂着“中央”招牌,打着“中央”旗号,却拉大旗作虎皮不但不处处做贯彻中央政策的模范却擅自订立土政策给自学青年制造麻烦设置障碍你这样做对头吗?符合中央“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政策吗?你们这是与中央政策背道而驰呀!你们既不能贯彻中央的意图,为什么要挂“中央”的牌子给“中央”抹黑叫中央背黑锅败坏中央在人民大众心目中的美好形象??

    “报考者,必须是国家党政企事业单位正式干部职工。”?

    这条件太苛刻了!连业余接受大学教育都规定要居民户!一触到这行字眼,他心里就痛楚起来:农业户低人一等呢!两者简直有天地之别。此刻,他不禁想起古印度的“种姓”制度。它把人分为四等:第一等婆罗门,是祭司贵族,掌神权;第二等刹帝利,包括国王、武士、官吏,掌国家军事财政大权;第三等吠舍,平民阶层。而作为末等人的首陀罗,被压在最底层,连接受教育的权利也没有。我成了首陀罗了,他想。现在是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为什么对我这样一个为保卫祖国、建设祖国干了整整七年的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却要设置通向知识殿堂的严重障碍?你这冷酷的电大无情的电大可恶的电大!他心头叹息着,诅咒者,脚步踉跄,心冷如冰地往家走。?

    他想就此内容写封信给党中央,叹自己之苦,道农村知青心中的愤懑。但他知道,这封信即使写了,怎么会到至高无上,如银河系般遥远的“党中央”?说不定信还没到省里就给扣下,给自己招来一场大祸了。他只好把满腹委屈、怨气、怒气闷在肚里,心里难受得就像无数小虫在咬噬。?

    难怪程浮有文化的农业户感到不满,实际上,就连“中央电大”一些明智、有识之士也感到这种招生政策不合理,有漏洞。因为这种做法拒绝了一批有才华的青年进“电大”之门。“电大”制定招生政策的决策者,在当时“电大”首开“文革”后函授先河,报名者潮水般涌入的情况下,并未意识到这条政策的弊病。待到不久,全国职大、夜大、函大、业大、刊大等各系统、各行业的业余教育风起云涌,雨后春笋般在全国城乡兴起,纷纷与自己竞争之际,才逐渐意识到自设障碍、作茧自缚的严重后果。不过此时,为时已晚,因为“电大”已迅速由鼎盛走向衰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这是后话。?

    当时,没有报上名的程浮,心头难过得在一滴一滴地淌血……?

    一次遭蛇咬,三年怕青草。由于上次遭“电大”的冷遇和奚落,程浮这次不得不慎重了。他在等待,直到大批民办教师报了名,他才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报名。此刻,他已知道,报教师进修学院者,大多是“民办”,少量为“公办”,而代课者几乎没有。不久,当他的报名被批准,并发下正式学员证时,他又一次激动了起来。当时他并不知道,这是县教师进修学校一位负责“师专班”面授的教师帮了大忙。这教师不是别人,就是“县中”那位全县中学语文教学权威王邱老先生,他把程浮作为特殊情况——“高考”成绩优异者上报,开明的学院领导批准了这一要求。?

    县城到了,报到地点是城关二小。当程浮走到学校门口,只见同学们三五成群,挑着扛着草席、竹席、蚊帐、被单等行李,络绎不绝地往校园里涌。因为天气炎热,穿衬衣长裤者极少,大都轻装短衣,有的穿汗衫,有的把裤子卷到膝盖,还有几个只穿着背心和短裤头。这情景就像一批遭了地震逃难的人。?

    程浮焦急地等着亨亮。因为他俩原先约好共铺,自己带了草席和被单,缺蚊帐,由亨亮带来。他在门口望眼欲穿地等着。这是第一次全县集中面授,同学大多不认识,学员们年龄大多30来岁,据说50多岁的还有好几位,这使程浮大吃一惊。?

    忽然,他见到迎面走来一个肩扛草席、50来岁的同学。他上穿大半新的翠绿汗衫,下穿鲜艳夺目的大红裤头(好像为了赴县城学习特意而做),显得鹤立鸡群有点滑稽。花白的乱蓬蓬的头发上落满了白白的灰尘,像一团擦桌布,又像一个稻草堆。瘦削的脸上颧骨高耸,尖尖的两腮上,不规则地散布着一朵朵蝴蝶斑。他左腰系一条旧毛巾,右腰挎一个旧军用水壶。那壶外面绿色几乎剥落完,一片白白的颜色。整个壶已经凹凸不平,看样子是抗美援朝用过,从军事博物馆拿出的展品。他的模样,令人想起一个地道老农,深山樵夫,或是一个滑稽演员的形象。许多人一看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想笑,但想到他年过半百来学习实属不易,便没笑出来。只见他扛着东西,大步流星,急急匆匆地往里走。当他正要转过一个墙角时,那腰间湿漉漉的毛巾啪地一声,像一团擦桌布又像一堆牛粪般跌到地上。?

    “掉东西了,掉东西了。”一位同学忙喊。?

    那同学闻声忙跑回来拣。?

    “幸亏你回来得快,要不,你的宝贝就失踪了。”有同学打趣道。?

    那老同学笑笑说:“我这东西掉在路上,过三天三夜也没人拣。谁爱这又旧又脏的玩艺?不少人的擦脚布也比这好呢。”说着,便从地上拾起那块朽旧的破毛巾,匆匆地走了。?

    看到同学们的窘迫现状,听了这段对话,程浮心头感到酸郁郁的。特别是听说这位年已55岁还是民办教师的老民办,想通过获得师专毕业证书转为公办教师时,他内心犹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出。?

    亨亮迟迟才推着辆旧自行车来到。校门口人已变得稀少了。当程浮埋怨他来得这么迟时,亨亮说自己帮甘草家挑了一整天的猪栏肥才搞迟了。一边说,一边叹气。?

    “嚯,自己家还没开张,就去干丈母娘家活,真孝顺呀。”程浮开着玩笑,“你大概已经帮她家打了一年长工了吧;怎么还没转正——由临时女婿转为正式女婿?”?

    “一年算什么?人家还有干三年五载的呢。”亨亮苦笑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哈,丈母娘?我干了一年长工还没资格喊声丈母娘。要是妻子马上就能到手就好了,那样,即使干上三年五年,当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说到此处他的目光黯淡下来,“只怕辛辛苦苦地干,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他喘了口气,不安地说:“我倒真希望她师范考不上,这样,她就是我的。要是考上了,不知有多少老鹰要来叼,有多少饿狼要来夺?就说我们学校里那个大学生,我跟他吵了一架,他仍追着不放呢!”?

    程浮知道亨亮心里痛苦,就安慰他说:“你只要夺取大专文凭,转了正,对象肯定跑不了。”?

    他们赶忙进去报到登记。并把带来的米交登记处换粮票。因学员大都来自农村,是农业户,没有粮票发,登记处排起“长蛇阵”,忙得不亦乐乎:称米,换饭票,登记,直到过了好久,这长蛇阵才逐渐短了。?

    吃了饭,已经八点。他和亨亮等来自同区的几位相熟的学友借着月光,到溪里洗了个澡便回来睡觉。?

    寝室在一个教室里。没有床,同学们把床铺铺在水泥楼板上,拉起绳子挂蚊帐。天气虽然又闷又热,汗流不止,但许多人因太吃力,已呼呼入睡。少数没带蚊帐的同学,被又大又尖利的长脚蚊咬得睡不着觉,还在边拍打蚊子边悄悄交谈着,不一会也被劳累所征服,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迷糊中,程浮觉得有低沉的哭泣声,从门口那边传过来。他蹑手蹑脚地往门外走,不想撞倒一条当床柱竖起的凳子。大家都惊醒了,原来是一个同学在门外抹眼泪。他说自己因上山砍柴来得晚,借了辆自行车骑来。可到了这里一看,才发现搭衣架上那袋米已不见了——掉在路上了。“掉了米,我拿什么吃饭呢?”他抹着涌出眼眶的泪水,带着哭腔说,“米袋里我还藏了8块钱买菜票。我怕掉了。”同学们听到哭声,都起来了。只见那位同学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说:“谁能帮我一起去找找,要有自行车的同学,路上没伴,我有点怕,那鬼叫洋的鸟像鬼叫似的你喊我应怪吓人的。特别是路旁那棵柳树和井的地方,柳荫倒垂下来,就像“文革”中那个倒水自杀、头发长长的女人。”?

    很少有带自行车的,来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少数条件好的公办教师坐汽车来,有的搭拉货的便车,有的乘拖拉机,不少人是挑着行李走来的。有个同学主张不用去找,说这东西肯定找不回来。“如果米袋里没钱,或许还有一线希望,里面有钱,这可能性便小了,要知道,连米算在一起价值半个月工资呢!”?

    在同学们面面相觑中,程浮不忍心叫同学失望,说了声“我有车,陪你去”,便去搬自行车。?

    天拂晓时,两人红着双眼,果然空手而回。为了使这位同学安心学习,同学们便你半斤、他3两地凑起一叠饭票给了他。可他还不死心,在一位亲戚的帮助下,又到县广播站免费播了则“寻物启事”。但直到半个月函授学习结束,那东西依然没人送回。?

    天气越来越热,蚊子越来越凶,学习越来越紧张。大家囊里的饭菜票也越来越水落石出。不少同学由一餐一角菜减为8分、5分,有的干脆不买食堂的菜,到街上买来豆腐乳,还有的更节省,买来咸菜当菜蔬。?

    半个月的紧张学习终于到了尾声,今天举行两门考试。因为考试地点离住宿处很远,足足有5里,大家走到考试的学校,已经热得直吼。?

    考场里没有电风扇,程浮带着湿毛巾,边考边用湿毛巾擦脸上、手上的汗。手上的汗,刚擦去又汩汩冒出,仿佛每个手指有个泉眼。手指一按试卷,便显出清晰的指纹。?

    他正紧张地考着,忽见几个老师手忙脚乱、七手八脚地把一个女教师抬出教室。原来她中暑昏过去了。?

    “她生了孩子,还没满月。”有个熟悉她情况的学员轻声说。?

    “同学们镇静,继续考试。”在老师的监督提醒下,大家又认真地考起来。?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那位女同学又给背了回来。因为她坚持要考试,所以喝了点凉开水,吃了点人丹,又给送了回来。程浮看到那女同学脸色白如纸,没有一点血色。脖子上有三道粗粗的红得发紫的痕迹。他知道,这是人工去痧法——手指醮水猛揪后留下的标记,只见她咬紧嘴唇在写——在艰难地写着,那艰难疲惫的样子,仿佛在爬一座高山大岭……??

    为期半月的暑假面授终于结束了。?

    程浮和亨亮卷起行李连忙往家赶,路过新华书店门口,程浮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谁知 这一进去,便出不来了。因为他忽然发现了一批新到的外国文学名著:《死魂灵》、《悲惨世界》、《复活》、《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琳琅满目,摆满一柜。他几次拿起书舍不得放下,但当他掏出钱时,又犹豫了。因为他的耳畔响起了母亲那机关枪般的咳嗽声,他的眼前出现了那张紫黑浮肿的面孔。他知道身上只有一块钱,因为自行车早就寄还了人,回家车费还得0.65元。最后,他跟亨亮商量了一下,决定俩人同骑一辆车。于是,便化0.92元买了本《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又跟书店服务员商量好,要他们把书留着,一个星期内他准来买。?

    书店下班时,他们走了出来。程浮怀着兴奋的心情,和亨亮一起上路了。?

    他们轮换着骑车、搭人。一路上看到“双抢”(抢收抢种)已是尾声。他们心急火燎地开足马力,拼命往家里骑去。?

    一回到家,已经傍晚,家里没人。听邻居说,母亲已挣扎着领姐夫和堂兄去田里割稻了。他赶忙喝了碗冷粥,便拿了把镰刀,借着月色往田里奔去。?

    这是分田到户的第一个年头。深受记工分吃大锅饭之苦,弄得吃不饱肚子的农民和各项工匠,一旦有了自己的田地,一旦解脱人民公社和生产队的紧箍咒,积极性便百倍地高涨,干劲像水箭般喷射出来。为了凉快,也为了抢时间,人们借着这个皓月当空的明亮夜晚,去劳作。整个田畈到处是人:割稻的,打稻的,放水的,束稻草的,犁田的,都如夜游神般来田野聚会,仿佛这不是艰苦的劳作,而是饶有兴趣的嬉玩。只听割稻声沙沙沙如蚕吃桑叶,打稻机在轰隆隆隆地高声欢唱。古老的脱粒稻谷工具——木稻桶,发出紧锣密鼓般的咚咚的响声,如一面古老而沉重的大鼓在擂响。还有那从横跨两山间、如同飞龙如同彩虹般的大型水库渡槽中奔流出来的哗哗流水,构成了一部雄伟的交响曲。田野呈现出三原色:金黄的稻,绿色的秧苗,已经翻耕的下了重肥的肥沃的土地。大丰收的田野,竟是如此地宁静如此地喧闹,如此地如诗如画美丽迷人!程浮简直被这大自然的美景和农民的热情,深深地陶醉了。

    自己的责任田到了。一走到田头,父亲的怨言就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洋畈上的稻差不多割完了,稻头也成熟得快要散了,你却躲在城里玩够了才来!现在分田了,我们没打稻机没牛,你还在城里这么安心!”姐夫,堂哥忙说他们来帮忙。可父亲说,现在分了田地,各家各户都很忙,他们家里田地很多,都有一大堆事要做,白天没功夫,就夜里来帮忙。程浮没吭声,便拿起镰刀埋头一个劲地割起来。?

    他们一直割到月亮衔山,一亩田水稻才割完,一回到家,胡乱洗了脸和脚,往床上一躺,便死猪般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他还沉浸在疲劳里,就被唤醒了。他想翻身起来,但脊柱骨像断了般起不来,头痛欲裂,像要爆炸一般。?

    懵懵懂懂地起来,天已大亮。他和姐夫,堂兄几个抬着借来的打稻机,冒着酷暑,直干到中午才打完稻。

    等打好稻,把谷挑到树林,在荫凉处一坐,就像被蒙汗药蒙倒一般起不来了。?

    “双抢”,是南方最累人的一个季节。所谓“双抢”就是抢收、抢种。稻子收割后,就是抢时间种下去,这“抢种”包含了四个环节:一是把田里稻草束成小束,拉到田头、路边晒干;二是犁田;三是耙田、削草;四是拔秧、种田。收割了稻子,只是“双抢”的开始,后面还有更要紧的工作要做。?

    由于从生产队一下子变为个人承包分田到户,耕牛、农具少与人多的矛盾,一下子尖锐起来。譬如说耕田、耙田吧,家家都急着耕、耙,不耕、耙,秧就插不下去。可耕牛少得可怜,一个生产队数十户人家往往只有2只,而手扶拖拉机,一个大队七八个生产队也只有一辆。这样,很多家庭轮不上,再说支付拖拉机和牛耕费,得化一笔钱。于是,有的只好用人当牛,两人拉着犁田。人犁田——那份吃苦,那份劳累,那份热得呼哧呼哧直冒白沫的样子,实在令人惊心动魄。程浮家还算好,因为在家乡教过书,一个学生家长家里养着牛,他一说,人家一照顾,就把他家的田犁了。但等他整整化了一夜弄得两眼腥红,从数里外的河渠里把水放到,那牛早被学生的亲戚“抢走”,再也轮不上了。于是耙田,就只好自己充当牛了。他先用锄头把大泥块斩小,再耙。通常耙田是人站在耙(木框铁齿)上,由牛在前面拉。由于没牛,他只好在耙上放两竹箕石头,由人拉。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一亩田,还没耙到三分之一(用了整整一天),他就累得趴在田头不能动弹了。天是火辣辣的,红熬熬的,热得人脱皮。而水里却有点凉意,水田里有风景:蓝蓝的天,朵朵白云,而人,都倒影在水田里,并被水梯拉起的水的波浪冲得晃晃悠悠,撕成为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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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4-1 00:13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拉着拉着,突然,水田里那个扭曲变形的自己旁边,竟多了一对牛角,一只耕牛。他知道,这是对面田里那只犁田的耕牛的身影。旁边那丘田,是一个老婆婆的田,因两个女儿早已出嫁,小儿子出远门做木匠活(春天一分了田地,有了人身自由,他就跑出去了)。女儿女婿刚为她割了稻,此刻正在犁田。时近中午,知了在炎热中哇哇大叫。犁了大半亩田的水牛,正呼哧呼哧,口吐白沫走过来。看到布满红筋的牛眼,在坎坷的田里深一脚浅一脚,蹒跚着迎面向自己走来,看到它那默默劳作的身影与自己拉水梯的影子重叠起来,尤其是看到由于过分劳累,那耕牛突然一只脚跪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时,他突然泪流满面。此刻,一首人们吟唱的《代课教师之歌》,在他心里喷发了出来:?

    ?

    在那广袤的土地上,?

    有一支代课教师的队伍。?

    他们的路啊,窄又长,?

    有起点没有终点,?

    有开头没有尽头。?

    他们的苦难啊,多又深,?

    像长江滚滚,?

    如黄河深深。?

    他们的歌声啊,?

    似萧声,辛酸,苦涩;?

    像圆号,沉重,悲壮。?

    他们吃的是低贱的草,?

    却要挤出牛奶;?

    他们尽管平凡、渺小,?

    却要擎起民族的脊梁!??

    啊,人民的代课教师,?

    昂起头,莫悲伤!?

    你们是时代的劲竹,?

    立根在破岩,咬定青山不放松,?

    铸炼“四化”的荣光!?

    端起吧,飘香的米酒,?

    放飞吧,心中的希望,?

    把一曲代课之歌,?

    挥洒得大气磅礴,?

    激越奔放!??

    程浮正默默地唱着这首歌,在田里拉水梯,忽见有个邻居到田头来喊,说是家里来了一帮学生。?

    他连忙洗了脚,扛着锄头往家跑。一进屋,原来是班里考上中专的那4个学生和家长。他们说:接到入学通知书,到这里报喜、辞别。学生们的喜讯,如阵阵凉风拂面,又如冰棍的甜汁滋润着自己的心田。他立即跑到街上买来一杯冰棍分给大家吃。看到一张张朝气蓬勃,花朵般的脸,听到家长们一句句感激不尽的话,程浮像碰到重大喜事般高兴。?

    他拿出准备买化肥的钱,到供销社买来一叠漂亮的笔记本,分别在本上写上“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一类名人诗句或格言,以作勉励。?

    他们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程浮要留他们吃了午饭再走,可学生们却说要去派出所办迁户口手续,要到粮管所转户粮关系。?

    他送学生和家长到弄堂外那个大晒场。?

    “谢谢您,老师。”学生们一个个激动地说。?

    “老师,谢谢您——使我的孩子考上中专,转为国家居民户口,吃上商品粮。”家长们千恩万谢地说。并发出热情邀情,“盼您抽时间来喝喜酒。”?

    程浮目送家长和学生们兴高采烈、飘飘欲仙地远去,他们穿过一排树木的绿荫,便消失了。?

    突然,一阵怅然若失的悲伤的情绪猛地涌上他的心头,并迅速弥漫,扩大,把心里塞得满满的。自己教书以来,送多少学生考上中专、大学,转为居民户口?大概有七八十个了吧!这么多人“转了正”成了国家干部,可帮助他们转正的老师,却至今不能“转正”,这到底是什么道理?这种现象难道是合理是正常?若能把我转为正式教师,解除后顾之忧,每年又能多为国家培养多少人材啊!?

    他心头在呜咽,心底在咆哮。他木呆呆地立在晒场一角的一棵树荫下,像一截枯木。直到乌鸦的哇哇的叫声划过头顶,他才回过神来。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眼里盈满了泪水。他擦去眼泪,如挑了一天重担般,手酸脚软地往家里走去。这时,他的眼前,不禁又出现了那本涂抹得黑黑的《农民辞典》。唉,难道这,真是命运在作怪??

    喜雀在树上叽叽喳喳,报喜一般叫个不停。“叵耐灵雀多漫语,送喜何曾有凭据?”你们哪里是来报喜,分明是在嘲笑我。他恼火得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呯地一声砸过去,惊得喜雀四散奔逃。?

    “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我们给他报喜,他反打我们,把我们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喜雀们骂骂咧咧。?

    可惜我们的主人公程浮听不得鸟语,错怪了喜雀们。实际上,喜雀们真的是给他报喜,因为它们已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只相思鸟已经向他飞来,一桩他料想不到、根本不用花钱的婚姻,正要幸运地降临到他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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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4-1 00: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天外飞来的妻子?

    一直到了8月26号黄昏,亨亮还没接到学校的“备课通知”。难道自己要被裁掉了吗?他不觉心乱如麻,恐慌起来。?

    他教的班虽然以前考过全区第二,但这已成为过去,再说那次考试后,人们已知道他应考的法宝,说他肚里没实货,尽搞歪道道,因此对他评价也低了。特别是这学期统考,他那套“法宝”不灵了,考试卷不是原来那套靠死记硬背能得分的。除了“按原文填空”外,其余题目出得很灵活,如划分文章层次,作文等,这些你背熟有什么用处?结果这学期期末统考,成绩不理想,从全区第二退到第11名,连退10名。这与程浮所教毕业班的辉煌,成为鲜明对照,使他更显得低了。?

    我不能守株待兔,我得去探探消息。他连忙到街上,咬了咬牙,买了一斤荔枝干,一罐桂圆精,还带了自种的几斤葡萄,骑上号称“铃铛”的破自行车,赶夜路往区校校长家奔。他知道,校长是操生杀大权的人物。?

    校长正好在家。校长太太叶老师也在家。校长曾是亨亮小学时的教导主任,年纪五十挂零。原任太太在校长倒霉的年月——“文革”批斗中,改嫁了另一派一个头目。续弦的叶老师,年纪很轻,是亨亮初中同班同学。他笃笃地敲着门,进屋后一边喊着“校长”、“老师”,还硬着头皮喊当年的同学“阿姨,阿姨”,喊得同学绯红了脸,不好意思答应。?

    校长见到他,就没好气地责问:“你是怎么搞的,从第二名跌到第11名?人家说你把功夫和精力都用到师专函授上去了。”亨亮猜测这是大学生等好事者的“奏本”,心里有气又发不出,只好忍着。过了好一会才憋出一句话:“我们学校小,偏僻,以前考试都排全区最后。”? “好啦,回去好好教。下次争取把名次重新跃上去,函授当然要参加,要用心学争取毕业。但要正确处理函授同教书二者的关系。后天开始备课了,不要迟到。”听到校长的话,亨亮很感激地回来了。下个学期不用再担心了。他高兴地想。?

    时间已经不早,他把车子骑得飞快,他还要办一件重要的事。到甘草家去一趟,甘草已被地区师范学校录取,马上就要去上学。本来,早几天,在甘草一接到通知书时,他就打算去的,但考虑到这学期自己教书的事还没定下来,要是代课解聘,自己和甘草恋爱的桥梁就断了,就不必再去追求了。现在,代课定下来了,恋爱的基础还在,桥梁未断,因此,他又鼓足信心和勇气勇往直前了。不一会,到了寒山镇。他取出钱买礼物,把衣袋里全翻出来,总共才4元多,用这点钱买礼物送给没多大关系的邻居还凑合,但送给这么亲近的人就太轻了。但没有办法,家里有三个兄弟,自己是老大,两个弟弟,一个做农业,没有钱;还有一个做木匠,准备到山西开家俱店,前些日子还拍来电报,要家里设法借调五百元寄出。他跑了一个星期,也只借了二三百元。哎,真没办法,他叹了口气,只好买了2斤水果糖一斤饼干,再加一个笔记本,便心急火燎地往甘草家赶。甘草家离镇上还有8里路,中间有长长的溪滩,还得过河。天黑时他赶到甘草家,只见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当他提着东西走进门口,忽然发现跟自己同校的大学生卫国也在场。亨亮怔住了,卫国随即站起来,对甘草说:“你要用,这车也放这里吧。”见甘草说“我用不着”,便推起那辆崭新锃亮在电灯下闪闪发光的凤凰牌自行车,神气地走了。?

    桌上东西琳琅满目,其中有一台价值好几百元的高级收录机,亨亮尴尬地站在那里。甘草泡来一杯茶,但他再也坐不下去了,便起身告辞。“这么快就走?我正准备烧点心呢。”甘草说,但亨亮坚决地拉出那辆缺一只踏脚,一动全身便哗哗响个不停的铃铛,走了出来。?

    一勾残月已经滑入西山。白天所见的那面迎风飘扬、翠绿秀丽的卷旗山,如今已变成一只黑黑的巨手。他骑上车摇摇晃晃地走着,那巨手仿佛张开虎口,往自己的喉咙卡过来,周围的山脉,仿佛一条黑沉沉的巨蟒盘踞在自己四周。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被黑蟒蛇包围住,出不来了。不远处河上那长长的木桥,在暗黑中变得模糊,好像已经消失。抬头仰望天上牛郎织女星,中间鹊轿早已不存在,变得黑黑的,如同深渊和堑壕。他忽然觉得,天上那鹊桥与眼前河上的桥是何等的相似!眼前这桥简直就是天上鹊桥的象征。?

    天黑黑的。他拖着车在桥上缓缓地走。桥下是黑黑的如同匍匐的黑蟒般的河水,他心里一慌,连人带车咚地跌了下去。幸亏是夏季水不很深,只到胸部。他慌忙举上车爬上桥,匆匆过了桥,一身水淋淋地骑着哗啦哗啦的破车,如活无常般往家里冲,惊得路人以为遇到疯子般闪开了。?

    8月30号早晨,甘草动身去了地区师范学校。?

    众人吃着甘草请客的糖果饼干,有说有笑,高高兴兴地在车站送行。?

    程浮望着远去的、很快消失的客车,心里很难受:民办教师可以考师范,我们代课教师怎么就不可以考呢?不是说不拘一格降人才吗??

    亨亮目送客车绝尘而去,觉得心里很空很苦。他取出一颗糖塞嘴里,但非但不甜,反而更苦。自己送的糖果礼物,比起大学生的收录机,真有天壤之别,自己的东西真是寒酸死了!

    只有大学生今天情绪特别饱满。他扮演了一个未婚夫的角色,对别人说的“你今天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类话很高兴很得意。他知道自己送的高级收录机,已征服了甘草。他好像欣赏流云与大雁般看到客车远去,远去,待到车消失后,也突然变得怅然若失,木桩般呆立着,好像那车把他的灵魂带走了一般。“地区可是大地方,那里大学生有的是啊,她挑选的范围就大了。”他喃喃地说,好像牙痛般呻吟了一声。他觉得心里急剧地跳动起来,心头如一匹野马在漫无目标地狂奔。??

    没过多少天,亨亮、卫国和程浮,就同时收到甘草来自师范学校的来信。?

    大学生收到信很高兴。他送的重礼收录机被退回来,曾使他苦恼了好几天,现在的来信又重新令他兴奋起来。信中感谢他为她辅导语文,使她顺利考取了师范。他感到两种满足,一是作为教师和恩人的满足。学生考上师范,老师自然有面光;二是作为恋人的满足,她来信表示感激,这等于放出一个信号:她喜欢我。于是感到恋爱方面,甘草这头可以放心。他相信,他和甘草的婚事进展十分顺利,十分牢靠。代课教师亨亮与自己相比真有天壤之别,他追求甘草只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大学生卫国想到这里,觉得阴霾的天空顿时阳光灿烂,呼呼的如哭如诉的风声,也变得如空山鸟语般美妙动听,如枝头喜鹊般喜气洋洋。他心中只有一点疙瘩,就是以前曾拒绝过甘草,曾嫌她是农业户,此刻,他感到有些后悔当初有眼无珠。要是那时订了婚,再帮她考上师范,那现在这婚事肯定是木板上钉钉跑不了。不过,谢天谢地,亏得自己帮了她,现在甘草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怀抱。我要趁热打铁,春节与她正式订婚,师范毕业就结婚。那时,两人都是正式教师,都是知识分子,既有牢靠的工资收入,又有共同的爱好和语言,日子美得一定会像神仙一般。想到这里,他便亮开自己那破竹筒般的喉咙,唱起黄梅戏《天仙配》那缠绵绯侧的唱段:??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带笑颜。?

    你耕田来,我织布,?

    我挑水来你浇园……?

    你我好比鸳鸯鸟,?

    比翼双飞在人间。……?

    ?

    亨亮接到甘草来信后,有些泄气。因为信中说他年纪不小了,婚姻大事不要再拖下去,劝他及早成立家庭,还说,他家有个妹妹品貌端庄,身体健康有文化,如果亨亮愿谈,她从中玉成。

    这话,甘草在没考上师范前,就曾对他提起过。他当时把它当成一句玩笑,没在意。现在旧事重提,他就上了心。他觉得自己无论哪个方面条件都不能与卫国比。首先人家是正式教师,又是大学生、教导主任,加之相貌长得不比自己差,并且琴棋书画件件皆能,还能写小说。这么一想,他就觉得自己与甘草的婚姻如同在沙漠上建筑大厦,很难成功。此刻,他不禁妒意大发:妈的,卫国这小子为什么要夺人之美,你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偏要跟我争夺对象?他怨老天不帮助他,他甚至怪刚才来信时有旁人在场,要是只有自己一人,就可以扣下甘草给卫国的那封信,叫卫国绝望……这时他觉得心里象堵塞着一团破布般地难受。

    不过最后他还是现实地分析了一下,觉得当代课的自己决不大学生、公办教师卫国的竞争对手,于是便打了退堂鼓。接着,他虽在甘草的安排下,与她小妹见过一次面,但看到她小妹的姿色比甘草更为艳丽,也有一份职业,而且比自己要年轻整整10岁,怕以后女方再有变化自己年龄担误不起,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不久,老总务给他介绍了英子。开始他不大愿意,嫌英子是“二昏头”,有儿子还有一个拖油瓶。但后来,听说如果结婚按政策还可以再生一个,于是便同意谈。英子一方一听也愿意,不过提出一个条件:

    必须造二间新楼房,方才过门。

    这使亨亮整个人像遭霜打的花一般 了,他的心情顿时又变得沮丧、烦躁起来。

    婚姻的不顺,使他又想起社会上那句“有金钱地位才有如意婚姻”的话。“函授——转达正。”谙得对,摆在面前的路,只有函授毕业拿到大专毕业证书,才有转正希望;只有转正,才有理想的婚姻。想到这里,他重新打亮电灯爬起床,用冷水洗了洗脸,驱赶2天假日中砍柴挑肥料挑玉米累得沉沉欲睡的疲劳,攻读起函授教材。?

    夜已深了。破旧的洞隙纵横的老屋楼上,狂风呼啸,灰尘杂质如雪霰般阵阵筛落,但他戴了个斗笠,仍坚持着;几只硕鼠把梁椽间糊的报纸“哧——哧——,哗啦——哗啦!”地撕得更加欢畅,使人注意力集中不起来,他用两个棉球堵住耳朵,继续钻研。他拼着狠劲,在荆棘草莽中穿行,在泥泞中匍匐前进。他看见前面有一间贴着红“双喜”窗花的温馨的房间,房间里明亮着一盏柔和的萤光灯,那灯下有一对相依相偎梁山伯祝英台般的新人,……

    程浮收到甘草的信,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甘草的来信,除对他辅导数理化政治表示感激外,就是对他的一片怨恨:??

    我接到师范录取通知书的日子,正是我流泪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我听到了您

    结婚的消息。这消息如一声惊雷,炸破了我的美梦。它深深地刺伤了一个深深爱着

    你的姑娘的心!

    不必隐瞒,几年来,我一直深恋着你,我觉得与您在一起,就能轻松,能高兴,

    就有一股蓬勃向上的力量,就有一种闯过急流暗礁去夺取胜利的勇气。可是如今,

    当我坐着一叶扁舟,在风雨中,在灿烂的阳光中,向彼岸航行时,却形单影只,孤

    身一人,没有知己陪伴左右。您真狠心啊,真能丢得下我??

    我至今仍难以明白,何以你能如此快速地与那山区姑娘结婚?简直是闪电式婚

    姻啊!难道她真有如此魅力让你一见钟情立即倾倒?我自思,我的各方面条件,如

    相貌、职业、文化水平,究竟有哪一样比不上她??

    我看得出,其实你对我也喜欢,但怕妨碍我和亨亮的关系而疏远我。实际上,

    你不懂女人的心理,在恋爱上不必温良恭俭让。我又没与亨亮订婚,你何必相让?

    谈到这里,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同情亨亮,愿意帮助他,但不愿嫁给他与他成

    为终生伴侣。大学生条件虽好,但太傲慢不尊重人,我也不会嫁他。您想想,我怎

    会爱上一个刚刚用刀刺得我鲜血淋漓,至今伤口未痊愈的人??

    我怨你,恨你,但却深深地祝福您前途无量,美满幸福!?

    一个深深爱着你并深受您恩惠的女子??

    看了这封信,程浮心里如滚滚丰盈河水鸣咽奔腾。他心里震惊,他不知道甘草对自己的爱如此强烈!哎,这桩好姻缘离我而去了!此刻,他既为自己慨叹惋惜,又为亨亮悲伤。?

    他提笔给甘草回信:?

    ?

    “几年来,我一直坚信:像你这样的有志青年,一定会考上高一级学校——师

    范甚至师专,一定会成为正式教师,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正是基于这一点,我才不

    抱与你成婚的希望。说穿了,是我不配。试想,一个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处于

    风雨飘摇之中的代课教师,难道有如此幸福缔结这金玉良缘吗??

    祝早日找个如意郎君,毕竟你已27岁了,古往今来,世上多少好姑娘因七挑

    八拣,错过了大好青春,要知道:女过三十,再好也要掉价啊!……”??

    程浮写到这里,一滴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程浮和那秀气、水灵的女子坐在浓荫覆盖的绿绒绒的草地上,银白、朦胧的月光,轻柔地把他俩笼罩。他们讨论着题目,谈论着人生,丰盈河如诗如画的美景,如歌如吟的声音,和那朦朦胧胧的月色,如一支梦幻曲,在身畔轻轻奏响。程浮觉得那女子边说边向自己靠过来,并撒娇般歪倒在自己的膝盖上,呢喃着:“我要你娶我——”?

    “不,我不能娶你。亨亮,我的战友,还有大学生,都爱你爱得发疯,我不能夺人所爱,做没良心的事。”?

    “我不爱他们,我只爱你——”女子说着便扑进他的怀里。?

    “我不能——”程浮想站起来,不料惊醒了,他旁边蹲着个头发蓬松粘满柴草,上衣撕裂露出丰乳的女子。?

    “嗬,你醒过来了。”姑娘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下的阴凉处。据女子说,他昏倒在地,人事不醒,嘴里都是泥沙。此刻,他已明白,是女子抠去吸去他嘴里的泥沙救了他。?

    他完全清楚过来了,他记起了今天发生的事。?

    忙完田野上的农活,今天凌晨,他来到群山环抱的藤岭砍柴。由于山里人靠柴草生活,靠柴草卖钱,远在数十里外的 下人,也要靠山区供应木料,供应柴火,所以尽管山区到处用白石灰大字写着“封山育林严禁砍伐违者重罚”的字样,但一座座山头仍越来越变得光秃和裸露,就像一个个和尚头和妇女的乳房,等他东找西找,好不容易从一个山腰岩壁上砍到两捆柴,已是午后时分。?

    这正是盛夏酷暑季节。他就着山泉水吃了午饭——两个腌菜做的玉米饼,便挑起沉重的柴,向素有“脱皮岭”之称、长达5里的高陡曲折的羊肠山岭攀援。这里不少地方,人不能直立,须弓腰曲背,一只手拉住柴株方能攀上。他全力拼搏着,威猛的红艳艳的火炉,很快便把他体内的水份烤干了。他爬到半山腰,便觉热得实在受不了,因为这里没有可以拄搁柴担的地方,只得继续前进。突然,一阵酷热难当,令人窒息的柴草气浪威逼了过来,他只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是水媚姑娘把柴替他送下山。?

    过了没几天,女方那边便来了介绍人,说那姑娘非程浮莫嫁。要是他不同意,她就终生不嫁。?

    这突如其来的婚姻,简直搞得他措手不及,他不知道如何应付。婚姻和恩情不是一回事,他虽然感激山区那女子的救命之恩,但结为夫妻,没有这个感情基础。他考虑再三,决定上山借感谢之机,当面向女方家里把话挑明,免得耽搁其青春。?

    一个傍晚,他提着一斤白糖和一包桂圆的礼品,踏进深山姑娘的家。?

    姑娘家里热情地接待了他。?

    他正用愚公移山精神,吃一碗有五个鸡蛋加糖做的货真价实的“鸡子茶”,忽然,院子里杀鸡捣 粑声热闹非常,紧接着,又响起阵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他正在诧异,一位大嫂告诉他:今晚是你和救你命的水媚结婚的喜日呀!他心中蓦地一惊,走进房间,想与姑娘说个清楚。谁知一踏进房间,不竟呆了:姑娘赤身露体躺在床上等候他。他慌忙退出房间,直奔大门,发现大门紧闭。他心中暗暗叫苦,连忙推开后门想夺路而走,谁知姑娘的叔叔,一个眉毛如板刷、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手拿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凶神恶煞地堵在门口。只听那汉子厉声道:?

    “你今晚非得与水媚同房,不同房,我们就杀了你这个没良心的贼!”?

    程浮不禁惊诧得张大了嘴巴,不想对方竟用这种极端措施。?

    强迫成亲,令程浮心头火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随手拿起门口那根用栗树做成的坚硬的柴柱:?

    “你要是来硬的,休想得逞!”他威严地说。他紧盯着对方,要是对方刀子真砍过来,他就用栗柴担柱先打掉它。?

    对方也虎视眈眈盯住程浮,不放他走。?

    一场恶斗一触即发。看起来,只要程浮往前走出几步,流血事件就不可避免。?

    凭借身上武艺,程浮知道自己脱身不难,但如果硬冲出去,势必会伤了对方。这样,就要与救命恩人一家结下冤仇,这是他所不情愿的。?

    正在对峙之际,忽然房里传来一阵哭声,显然,那是姑娘伤心的哭泣。接着,一个六十多岁的魁梧老汉走了出来,这是水媚的父亲。只听他说:?

    “你已跟水媚亲过嘴,还看到她的奶,看到她的身子,她就是你的人了。你不娶了她,以后还有谁会要她?”老人伤心地说。?

    程浮不禁低下了头,紧握柴柱的手低垂了下去。他知道山区姑娘亲吻的重大含义。这吻是无比宝贵,无比珍惜的。它只能给丈夫,连兄弟姐妹父母叔伯都没资格享受。姑娘的痴情令他感动,特别是听说为了救他,她不怕脏,抛却害羞,毅然嘴贴嘴,为他吸那泥沙……他,还有什么办法呢!他默默地走进了房间。?

    躺在身边的女子,与自己过去找过的对象相比,简直有点丑。以前的恋人,个个皮肉是白白的或白里透红的,可眼前的女人,却黑得如同非洲黑人,但仔细看,却也黑得有些丰满可爱。“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她躺在身边嘤嘤地哭泣,任委屈的泪水四处漫流也不去擦。?

    “妹子——莫哭,莫哭,我要你,我怎能不要你呢?”他手足无措地连声对她说。自从绿柳走后,他总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觉,他的心随着恋人的离去已经枯死了。但眼前睡到身边的女子的哭声,又使他感动起来,心海泛起一阵波浪。自己这种条件,还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还是将就着过一生吧!想到这里,他用手擦去姑娘的泪水,把她紧紧地揽入自己的怀抱……?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怪,熟悉而相亲相爱的人,往往不能如意地结成连理,而水米无交陌面不相识的人,却会奇妙地一日一夜之间成为夫妻。程浮深深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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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4-1 00: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中文高材生的渴望?

    新学年又开始了。中学部新调来2名理科老师,这使程浮精神为之一振。他满心欢喜地想:本学期我可以卸去一班数学课,改教自己朝思暮想的语文了。这样,自己就可学以致用,把师专中文函授与教学紧密结合起来,培养出一批读写俱佳的优秀学生。?

    师专函授部寄来《进修通讯》,“光荣榜”栏目登载了程浮的大名。他三门成绩均得优秀,上面还有一篇他写的《阵阵春风扑面来》的散文,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种高兴如甘霖般飘洒在他干枯的心田里,使他的心灵得到滋润。他觉得苦累委屈顿时化为乌有,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重新勃发出旺盛的生命力。此刻,他教语文的愿望更加强烈。若教语文,我一定会比教数理化更好。?

    他渴望教语文,就像一个优秀射手渴望上前线杀敌一样。他相信本学期至少让他教一班语文,因为他是全地区师专函授中的佼佼者,再说,他早已向校长表达过这种渴望。?

    他焦急不安,然而是信心十足地期待着。?

    小学部因走了一个代课老师,又从本乡一所偏僻村校银满坑,新调来一位中年女老师。程浮一见到不禁愣住了,原来,她就是自己读小学时有恩于自己的张育英老师。更使他惊讶的,张老师竟是甘草的母亲,学军和甘草还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令程浮不解的是:两人既是兄妹,为何同校这么长时间,一直如同陌路??

    张老师是程浮小学时的启蒙老师。她教书很好,但不知什么原因,至今还是个代课老师,她的身世,程浮不很清楚,只知她是解放初期的老师范毕业生,好像为什么“南小掏大粪事件”被下放了。她多年以来一直独身生活。她的丈夫,程浮从未见过,只听说原是县委宣传部干部,后来因与区委女秘书有暖昧关系,两人便分离了。张老师虽年已五十,但品貌端庄,要不是严重胃病折磨得她脸上憔悴,依然很有风韵。程浮只记得自己读小学低年级时,20来岁的张老师刚调到区校。从她一走进教室,自己便喜欢上了她。那俏丽妩媚的脸,那亭亭玉立的身姿,那蓬勃的朝气,就像最美丽的花朵,就像春天明媚的阳光。那温柔甜蜜、悠扬动听仿佛山泉水般流淌的普通话,更使幼小的心灵怦然心动。从此,一向调皮捣蛋的自己,变得听话了,变得勤奋好学了,成绩很快由班级中等水平变得冒尖。记得小学六年级毕业时,六门成绩全优,除唱歌只得88分,其余5门均超过95分,与全级最好一个同学并列第一名。

    程浮先在张老师处拜访了一会,张老师对当年培养的高材生至今未转正表示不平。她说:“你那年考大学得了全县文科第一名,我高兴得一夜睡不着,我觉得你为我争了光。我心里暗暗祝愿你鹏程万里!可后来,听说上面没录取,我难过得要命,好几天饭也吃不下。”她苦笑了一声,又说出一件令程浮很感意外的事:“你知道吗,你高中毕业时,我曾想把女儿许配给你。不久,听说你当了兵,我怕我们政治上不干净要影响你的前程,便把满腹心思压下了。”?

    程浮很感愕然。?

    中午,天色阴沉,远方的天际,偶尔出现几道闪电,接着传来一两声隐隐的干雷。张老师打开窗户看了看天空,叹了口气说:我们老了,像秋后的蟋蟀鸣叫不了几天了,你还年轻,要奋斗下去,把大学读完。?

    听到老师感伤的话,程浮安慰老师:要想开一些,心情不要忧郁,早晚要多出去走走,散散步,锻炼锻炼身体。可张老师说:“我们教书老师哪有其他部门工作人员那么清闲,那么舒服?我们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像陀螺一般飞旋不止。白天上课,夜里要维持夜自修纪律,要批改作业要备课,哪有时间?”说着不禁连声叹气。?

    两人正说着,有老师叫程浮到办公室去一趟。来到办公室,只见老校长和教导主任卫国正在排日课表。见程浮进来,老校长似乎有些内疚地说:“你曾多次提出自己读师专中文,很想教语文。这学期本想安排你教一班语文,但排来排去还是不行。主要原因是没人接替初三、初二的数学课。暑假我们费了很大劲,总算要来了理化老师。这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因为这里地处偏僻地区,要老师历来是很困难的。要不是上学期升学考我们学校放了颗卫星,是绝对要不到两位公办教师的。没有办法,希你多理解、支持我们的工作。”还能说什么呢,代课教师是没有选择课程的自由的。程浮只好点点头。卫国见程浮同意,把日课表插好,便走出校门玩去了。这时,老校长才向程浮露了底:“我原想把卫国教的初中语文分一班给你,叫他教一班语文另外搭一门历史,但他坚决不同意,说自己是公办教师,大学中文系毕业,受过严格的正规训练,他有最大的权利教语文。”看到程浮有些难过的样子,便道:“要不,把亨亮初一语文调给你。”?

    “这断然使不得。”程浮连连摇手,他知道,要亨亮教语文还勉强凑合,若是叫他教数学,那简直要了他的命,那他就由教语文、历史两个头,变为教三个头,他的师专中文函授就更难坚持了。“以后再说吧。”老校长见程浮放口也松了一口气。然后,感慨地说:“我知道你原在区中学钻研了很多名家语文备课录,把语文教得很好,在全县放过卫星。对学校来说,你教一班语文会比卫国独教两班更好。他光会教学生死记硬背,而且教学很不耐心,脾气暴躁,动不动发火,学生作业做不好,他就撕簿,还常打学生。”他叹了一口气,安慰说:等你大专毕业,就好了。那时,我们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安排你教语文了。?

    老师们都很积极。本来今天是报到、缴费的日子,可大家上午发完书都早早行动起来了。大学生卫国在东头教室,用“洋夹土”普通话教开了第一课语文。亨亮也不甘落后,在西头教室响应起来。两个一个教散文,一个教诗歌,好像竞赛一样教得很卖力,程浮只觉得脚底痒痒的,他站在办公室门口,倾听着那教课声和学生琅琅的读书声,传过来又扩散开去,就像听绿如蓝的潺缓的春水一般令人神往。他跟着两个舞台一起旋转,教到动人处,他为之动容,动情;教到疏漏处,他为之遗憾惋惜,甚至想进去纠正,想一显身手。他的双脚像生根似地站着,他渴望教语文就像暑天渴望雨水和凉风。他感到心里十分难受,就像战马听到战场上冲锋号角跃跃欲试却仍被关在马厩里一样烦躁不安。他觉得有一个强烈的念头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扉:?

    我要教语文,我一定要教自己钟爱的语文,我要在语文教学上作出成就,力争做一个教育家……?

    可是,到何年何月方能让我教自己钟爱的更能发挥自己水平的语文?培养出更多出类拔萃的人才??

    他正在为不能实现自己崇高理想而苦恼,校长又忽然找到他寝室,对他说:“程老师,现在有一件困难的事想跟你商量。”说到这里,老校长似乎很抱歉。“学校的课还有一门物理,我们七排八排总是排不下,其他科老师还好找一些,就是这物理最难找。”他叹了一口气,“我们找了一个暑假也没找到,现在想请你出马,我想在全校老师中,只有你这老三届高中毕业生最有能力……”?

    什么,又要我兼物理?他心里一阵难过一阵愤激:代课教师最窝囊,什么课教不下,什么课没人教,就推到你身上,就像那垃圾桶!自从教书以来,我几乎什么课都教过,语文,数理化,这些主课自然不必说,要是教不下,你就靠边就滚蛋就甭代课了。历史地理这些副课,当然更应该教,他还教过政治,教过体育,还教过美术,甚至还教过唱歌。那次,因为音乐老师嗓子哑了,他竟代了一星期的唱歌。虽然他嗓子不好,唱起来嘎嘎嘎像公鸭叫,但还是硬着头皮顶了上去,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逼鸭子上架”这个成语所包含的难受滋味。教时,亏得他会识谱,会拉胡,弹手风琴。于是,他急中生智,选了2个唱歌好的男女生,叫他们领头唱,是男声,叫男的领唱;是女声,叫女的领唱;有男有女,就叫男女二人分别领唱。自己拉着二胡,或弹着手风琴,有时还即兴用酒瓶代替扬琴来敲击,结果总算把唱歌课应付了过去。?

    此时,他很悲哀。自己教语文不但得心应手,而且妙课生花,正在进行语文“愉快教学法”的实验,可是突然叫自己弄数学,现在又突然叫自己兼物理……他很难受,想推辞掉。这时,他看到老校长——自己当年老师那求贤若渴的目光,他低下头,说不出话。忽然,雷锋的一句话闪现出脑海:?

    “我要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党把我放在那里,就在那里闪闪发光。”现在,这任务虽然不是党分配,但却是山区教育的需要,我应该尽力教好它……想到这里,他连忙跟校长说了声:我去,就回办公室备课。?

    理科教学,往往枯燥乏味,学生不喜欢听。如何让学生从不喜欢学变为喜欢学?从教师、家长逼他们学变为学生自己乐意学、主动学?程浮在心里琢磨,他决定把语文愉快课堂教学法移植到数理教学中。明天上午有两节数学课:对数。凭以往经验,这是一堂很难入门的课。怎样教好这堂课?他在苦苦思索着……他准备用语文教学中的开头悬念法,激起学生的最大求知欲,充分调动其学对数的积极性。?

    第二天三四两节数学课,由于天气热加上上了好几节,学生们精神疲倦,不少同学的头像捣杵倒米一般。?

    程浮老师来上课了。?

    “这节我们来上新课——对数。在上这堂课前,我想先给同学们讲个故事,好吗?”听说讲故事,课堂沉闷气氛一扫而光,同学们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掌声,把一些昏昏欲睡精神不佳者的困意打掉了。个个两只耳朵像羊角般耸立起来。?

    这是一个科学家和国王的故事,题目是“国王为什么无法把米赏给科学家?”?

    “古代埃及有个国王,一天召见科学家A,要他负责建造一座金字塔,A知道朝政腐败,国力空虚,而造这塔是一项浩大工程,将使百姓陷于深重的灾难。他非常为难,如果明目张胆不接受,不但于事无补,还有欺君之罪,将招来杀身大祸。于是,他灵机一动,借当时国王与他下棋饮酒之机,对国王说:造金字塔不难,但自己要求先得到一笔赏赐,以保证家中老少在造塔期间生活无忧。?

    “你说吧,是赏赐白银、黄金,还是珠宝?”国王问。当听说要求赏赐大米时,不禁大笑。A说要求赏赐的米的数量,是将64个象棋格填满。具体要求是:第一格放1粒米,第二格放2粒米,以后每格放置的数目,都是前面的2倍,放满64格为止。?

    “得到这笔赏赐,我立即就造。”科学家说。?

    “区区小事,区区小事!”国王听后哈哈大笑,满口答应,他以为A一定是喝醉酒昏了头。要知道,一块黄金可以买多少大米啊!为了表达自己的宽宏大量,也为了减少数米粒的麻烦,国王下令将一个仓库的米都赏给A,但A说没得到应有赏赐;国王赏了10仓库大米,A仍没动手建造金字塔;赐给A全国最大的方圆几十里的大粮仓,有七七四十九个中等仓库的米,仍迟迟不见工程上马;最后下了狠心,把一个省72个大粮仓的米都赏给A,可A仍按兵不动。这下,国王龙庭大怒,派武将速把科学家押进皇宫问罪,责备A违抗圣旨,要治他欺君之罪。可科学家却振振有词地宣称:自己还没得到皇上亲口答应的如数赏赐,所以没开工。于是,国王立即召来一班精通算学的人,叫他们迅速算出应赏赐的米的数量,再治A的罪,叫他心服口服,死而无怨。这班人废寝忘食地算了三天三夜,终于把A要求赏赐的米数算了出来。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于是报告国王:这米的数量,即使倾全国所有粮仓的米也远远不够,这米如果按宽1米、厚3毫米铺,可绕地球赤道一周。国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程老师说,科学家要求赏赐的大米的数目,列出算式,就是:1+263。这式子应用对数知识,用不了10分钟就可迎刃而解。?这故事,这算式,引起了大家的极大兴趣,为了求得米的准确数量,同学们个个聚精会神听课,像钻子钻木般钻研起对数……?

    这堂课,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吃过中午,他正想午睡一下释放释放疲劳和难受,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急忙奔了出去。

    烟波浩淼的雄门水库上,小火轮犁着绿色的土地哗哗而来,船上一个青年男子肩膀上扛着九岁的女孩,冒着酷暑往学校赶。?

    这男子就是程浮。雨辉上中专后,小山花的教育问题,就成了程浮的心头病。今天开学第一天,他在征得校长同意,又和一年级的班主任老师商量好,将山花接到学校接受教育。

    其实,把山花接到学校,既是为了孩子,让国家、社会少一个文盲,同时也为了逃避英子的纠缠。?

    本来,下午他是请了假专门来葫芦谷办这件事的,完全可以等凉快些再回学校,但他还是急急地赶回来了。因为他受不了雨辉妈——英子那深潭般能把整个人吸下去的目光。?

    自从那个深夜,他怀着怜悯那个家庭,害怕那女人走绝路的心里,答应了英子的要求后,英子就缠上了他,要他至少每月一次与她幽会。她说,日子太苦,没有感情的滋润,就受不了,就要发疯。他不去,他不理睬她,千方百计逃避她。因为,他总觉得对不起瞎子大哥,对不起自己的学生雨辉。从那以后,除非有要紧大事,他再也不去雨辉家;即使偶而去一次,也匆匆而回,不住宿。因为,一踏上雨辉家所在的葫芦岛,一种负罪感就愈加强烈,就像一步步走向泥沼……?

    瞎子大哥去世后,当英子火辣辣的眼睛盯着自己,当她散发着青春活力的身躯扑入自己的怀抱,那富有弹性的丰乳贴住自己的胸膛时,程浮也曾想过:接受这个妇女的婚姻吧,它不需要什么钱,是一桩飞来的廉价的婚姻。可他眼前总会出现许多双眼睛,首先是雨辉那双清澈明亮、天真无邪的眼睛。在这明目的注视下,他要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受到灵魂的拷打审问:“我与她结婚前——在她丈夫尚在人世时,就与她有了不道德的暖昧关系。”要是有朝一日,自己干的这桩丑事暴露,更会在学生面前抬不起头来。除了雨辉,还有社会上千百双眼睛。要是娶了英子,那些犀利的火眼金睛就会恍然大悟,迅速发现一个秘密:?

    “程浮老师为什么花这么大的力气培养雨辉?使他考上中专?哈哈,原来是喜欢雨辉的妈!”

    ? 这样,自己对学生的一片苦心,就会被抹煞得一干二净。?

    除此外,程浮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担心。?

    社会上人在传播上述秘密的同时,就会运用丰富的联想:?

    一曰:程浮现在娶了英子,说明他早就喜欢英子……两人早就勾搭上了。?

    二曰:那瞎子在床上躺了好几年,一直好好的,偏偏程浮来教书不久,就死了,说不定,那瞎子是知道两人通奸的丑事后,被活活气死或是喝农药自杀的。?

    “嘿嘿,这死因真还难说!谁知道是自杀还是其它怎么死?瞎子的尸体,又没有公安局来验过。”第三种说法更加耸人听闻:“男女一勾搭,什么事做不出来?”说话者还说古道今,举出古代潘金莲和西门庆用砒霜毒死武大,现代本县奸妇伙同奸夫谋杀亲夫的事例,来证明自己观点……?

    想到这里,程浮惊出一身冷汗,想和英子结婚的念头荡然无存。因为他无法面对雨辉那双眼睛,因为,人言实在可畏!?

    今天中午去接山花,英子的目光在燃烧,一避开小山花,便扑向程浮。但程浮用手挡住她:我们的事到此为止。你年轻,你应该重新嫁人,开始新生活。英子呆住了,目光十分哀怨。

    看着程浮背着小山花坐上轮渡匆匆走了,英子的眼泪不禁涌了出来。难道程老师嫌我不漂亮?她把目光投向水中,她看到那清澈碧绿的水中有个女子,眼睛大而有神,长辫晃荡,丰满健康的脸庞抹上一层胭脂。她第一次感到自己还年青漂亮,还很有魅力。我不能失去他,我不能没有他,英子发疯般地在心里说。?

    小山花一进校门,老师就对她进行了测试,发现她识字不少——上千个,还能背诵几十首古诗。于是,直接安排读二年级,班主任见她聪明、伶俐,大喜过望。但当把她放到地上,九岁的孩子根本不会走路,而且坐不了多久嘴唇发紫,脸色发白,喘气呼呼,就不愿意接收了。没办法,程浮只得把她放寝室里,有空自己教。人们经常可以看到早晚他背着小山花在溪边、竹园里背诗、猜谜、讲故事的情景。

    一天夜里,程浮改完两大摞数学作业,备好课,刚躺下,突然发觉睡在另一头的小山花似乎在呻吟,在发抖。连忙起来,发现她脸白如纸,呼吸艰难。一把抱起,往三里外的乡卫生所狂跑。?

    “半夜三更像强盗抢劫一样 嘭嘭敲个鬼!真吵死人了。”被敲门声惊醒的值班医生,磨磨蹭蹭地从值班室内屋走出来,两眼冒火,没好气地说,“快送区卫生院吧!”?

    也难怪他恼火,他因为在这深山窝一呆好多年,所谈几个城镇姑娘一个个抛锚,至今年已三十依然是光杆司令。最近,又谈了一个在县百货公司工作的姑娘。昨天下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姑娘像接皇后娘娘一样接到这里。夜里虽然值班重任在肩,但良宵一刻值千金,他仍趁着月色溶溶夜,分秒必争地向姑娘发起情感进攻,用雄辩的口才,博得姑娘芳心。程浮敲门时,此君正操起琵琶琴,向姑娘弹起美妙的小夜曲呢!医生心里还有一个阴谋:若能使姑娘在小夜曲中沉醉,今夜就趁热打铁生米做成熟饭,使姑娘没撤退路子和后悔余地。谁知好梦被搅,怎不气恼??

    糟了,到区医院要坐船过渡又要坐车,至少也得2个钟头,这深更半夜,叫船不便,又没汽车,耽误了时间,孩子有性命危险呢。程浮看到小山花抽搐的身体和扭曲的痛苦的脸,简直急得要发疯了。?

    “医生,请你行行好,给我的学生治一下。”?

    “你这人真是讨厌!”医生依然是冷冰冰的面孔,一副水泼不进去的样子。看到这人像狗尾巴草般粘住自己,不禁提高嗓门吼了起来,“叫你去区医院,你偏不听,她需要输血,可这里没有血库!”?

    程浮松了一口气,喜出望外地对医生说:“这好办,快抽我的吧!我是O型——万能输血者。我以前给她输过两次,不信,您可以先做试验。”?

    “你自己还需要输血呢。”医生看着瘦弱单薄的程浮,讽刺挖苦道,“看你这副样子,瘦得像只蜢蚱,一输,恐怕就要接受马克思召见了。”说完,哈哈地笑了起来。?

    “医生,我人瘦,但体格很好,快输吧,”程浮焦急了。?

    可医生仍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抽了你的血,出了人命我可负责不了。”他一个劲地推托。?

    这混蛋!程浮心里骂道。要不是当教师,他真想跟医生大吵一顿。他脸色通红正想发火,突然,值班室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还有闲功夫磨牙?救人要紧!”姑娘晃出半张生动的脸,生气地瞪了医生一眼,“你的心肠是铁石打的?人家做老师都这么关心,你当医生怎能推三阻四?”?

    这话虽声音不高,但对医生来说,却是皇帝的圣旨。于是,懒洋洋、死气沉沉的医生顿时像打了强心针,慌得像受到鞭打的陀螺般飞旋起来。以至慌乱中碰倒一条凳子,打碎一个玻璃杯,把姑娘咯地一声逗笑了:?

    “喂,你喝醉酒了吗?昏头昏脑的。”?

    “哎,喝醉美酒了呢。”听到那比世界上任何音乐都好听的恋人的甜蜜的笑,医生心里乐开了花,他顺水推舟地回了一句,干得更欢了。?

    随着那鲜红的血汩汩地流淌,小山花的呼吸很快均匀起来,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天已发白,小山花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身在医院,干爹红着两眼,不禁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干爹——爸爸——!”?

    这声音如此地震撼人心,程浮一下子抱住她亲吻着。这时,连那有点冷酷无情的医生,眼睛也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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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楼主| 发表于 2005-4-1 00:1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九章?

    夯歌中的阴谋?

    此刻,程浮正坐在学校楼上寝室的窗口,拿出厚如砖头般的《古代文学》第一册和复习提纲,边看边划,专心致志地复习起来。?

    说实话,经过“文革”浩劫,经过“大学落榜”事件的严重打击,程浮更懂得眼前师专函授机会的可贵和来之不易。他万分珍惜这次重新上大学的机会。他不但要认真学,而且要以优异成绩向学院领导和老师们报喜。?

    这是周末——星期六下午放学后,热闹、喧哗了一星期的校园顿时寂静了下来。?

    时令已是深秋,这正是江南一年中色彩最丰富、天气最美好的季节。学校操场西南角那棵合抱枫,霜叶红于二月花,满目灿烂。水稻稻穗沉沉,河水叮咚作响,数百只鸭子,在一个农民的率领下,正在河里觅食嬉戏,不时发出嘎——嘎——的欢快叫声。山坡上大片墨绿色的桔园里,挂着一行行流光溢彩的无核蜜桔,就像大地竖琴上弹奏的一个个亮丽动人的音符。尤其山头上那星罗棋布的柿树,一个个柿子如一盏盏红灯笼高挂。鸟雀在树上不住地啁啾,鸣转,似乎在庆贺丰收……?

    这是成熟的季节,也是收获的季节。面对这迷人的季节,程浮准备大干一场了。?

    可是四年函授,任重而道远。就说眼下这场考试,难度相当大。厚厚一本“先秦文学”晦涩难懂,10张8开大纸的复习提纲中那无数带点实、虚词的解释,大量背诵和对名作艺术特色的探讨等等,令函授学员们头都大了。不少同学见到这厚厚一大本天书,早就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吓得溜之大吉了。

    面对眼前这座大山——砖头般厚的大书和10大张复习提纲,程浮顿时感到一股沉重感如大山般向他压来。每天备课、上课、改作业,很少空闲,只有见缝插针挤出早晨、中午和深夜学习。一、三、五早晨,轮到自己看早自习,没时间,只有到了英语教师看早自习的二、四、六早晨,他才可以安心地学习。?

    窗前的枇杷树那青绿的树叶已经暗淡了下来。他一看,太阳早已落山了。这几个钟头,因为环境清幽效果特别好,他已经复习完2大张资料。楼下办公室的自鸣钟已经咚咚咚地敲了六下。他连忙从楼上来到楼下厨房,拿出中午吃剩的一碗冷饭,准备抄“猪油饭”改善一下伙食,晚饭后,再好好干一场,复习到12点,还可以拿下3大张。他叹息明天有繁重的家活缠身——须一早赶回家拔秧种田,没时间复习。他计划下星期,每天复习一张,星期六下午、夜里来个总复习,星期日考试力争夺个优秀。?

    吃过晚饭,他走出校门散步,想活动一下整整坐了三个小时的身子和有点胀疼的头脑。散步,这是文化人的习惯和癖好。对这个“臭习惯”,也许农村大多数人包括程浮的父老乡亲都不理解,认为这种“穷讲究”是“臭毛病”。其实,在程浮看来,这十五二十分钟的“散步”,既是避风港又是加油站,还是瞭望哨。它既可以使高度紧张的神经松驰一下得到休息,并重新加油,同时还可借此机会,体察了解民情风俗,增加知识。其作用正像 “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那么令人惬意。

    闲话不提,晚饭一吃过,程浮就走出校门散步,准备在悠闲的环境中换换脑子加加油。他通常总是绕村一周,然后再在学校南面那河边的竹林里盘桓片刻,便带着一身轻松和蓬勃的朝气回到学校。这天,他突然产生了要沿村里那条斗折蛇行的村中心街走一趟的念头。这华 村,是个有几百户人家的大村,亦是公社驻地。从村东那巍峨耸立的两脚石牌坊,可以知道村的历史比较久远。他走在鹅卵石铺就如像牙雕刻般精致的小街,觉得阵阵古风扑面而来,虽然年代久远,路面成了烟灰色,并不时出现崩塌的痕迹,但花草虫鱼图案依然清晰可辨。他从村东“游击”亲手立下的石牌坊,走过村中心第一代老祖宗掏的八角井,向西头那村人传说的“石木渔”走去。他刚转过一个屋角,突然被一声惊喜的“老师”声叫住了。?

    喊老师的是程浮一个学生,现在正好读初中毕业班。?

    “老师,进我家坐一会。”学生春苗热情邀请,见老师犹豫着没进去,便急急地说:您上次给我的那张“华东师大附中”的考试卷,还有一些题目不会做,您能不能给我辅导一下?试卷中有几道题,我左攻右攻做死也做不出来。想去找您,又怕您星期六回家不在学校。亏得我运气好,现在遇上您。学生惊喜地说,双手紧紧拉住老师的胳膊不放,那样子,简直像小鸟依人般令人感动。?

    “你家在哪?”程浮问。听说“离这儿很近”,程浮就跟着走,先为学生解决这两道题,再回校复习。虽然他心里为又要浪费不少时间而心疼,但他仍然去了。说实话,他喜欢春苗这个好学上进的学生。这学生曾因打架(打了校长女儿),受过学校处分。程浮来后,做通了校长工作,撤消了处分,解除了他的精神包袱。从此,他成绩上得很快,简直是突飞猛进。短短数月,就跃居全班上等水平。在程浮的印象中,凌晨天蒙蒙亮第一个来学校叫门的,准是春苗。于是,程浮就把外地重点大学附中试卷给他做,还准备把从地区一位“老三届”同学那里搞来、供教师参考的一题多解的《数学总复习参考书》借给他。程浮知道,上面都是一些高难度题目和解题技巧,若能解决这些题目,掌握这些技巧,上重点高中和考中专,是十拿九稳的了。?

    “喏,我家就在这里。”春苗带着老师拐了几个弯,用手一指面前那在沉沉暮霭笼罩下有些模糊不清的一溜数间砖瓦楼房。?

    “老师,快进来,外面风大,冷,”学生把老师拉进屋,立刻喊爹喊娘,“妈——爸,我老师来了。”?

    出来一个四十左右年纪的中年妇女。她粗架大叶,壮健,是个典型的的劳动妇女。听说老师来到,慌忙出来应酬,见老师正拿着试卷和纸,在桌上灯光下铺导儿子,很感激地说了声“老师,谢谢您”,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不一会,春苗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鸡子茶,“先吃点心吧,老师。”她那暗淡的脸色顿时像遇到大救星般闪出异样的光采。?

    程浮见状想起身走,但被母子俩死死拉住。“你要是不吃,就是瞧不起我们。”春苗妈这么说,“你抽星期六夜为我孩子复习,这么重的情义,难道我连烧盏茶也不应该吗?”?

    还能说什么呢,看来,不吃是走不脱的了。程浮只好拿起小瓢羹,舀了一瓢汤。一尝,发现竟用了白糖!这几乎是乡村最高规格的接客茶了:4个鸡蛋加白糖。程浮知道,白糖人均月定量仅2两,金贵得很,能用红糖泡茶,就已经很不错了,有不少只好用“糖精”代糖,那滋味就差远了——甜中带苦味,苦涩得很。这白糖鸡蛋茶,是主人从每月2两中抠出来的,是从平时整年都舍不得吃的稀罕物中节约出来的。程浮拿起瓢羹时,就同时在心中激起一股培养学生成才的冲动。?

    程浮拿起瓢羹,去舀鸡蛋,忽然听到隔壁厅堂传来锄头落地的叮 声。随即,那人从黑暗里走进光亮的灶间。?

    “这是我爸。”春苗对老师说,并向他爸介绍老师。?

    程浮站起身,抬起目光,笑着与那中年男子见面。那男人一脸惊奇。程浮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了,整个人像突然遭到雷击一般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拿瓢的右手一松,那泥烧瓷做、瓢身雪白瓢底有一朵粉红色花的小瓢羹,啪地一声掉到地上摔成两截。天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至今仍令姐姐心惊肉跳、怨恨不已的二十年前那个“没良心的”“姐夫”黑豹。

    他立刻拔腿就走。一路上几乎是小跑着离开那家回到学校的。一到学校,心里还怦怦跳个不停。过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才拿出复习提纲,强迫自己复习。但注意力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常常会跑马想姐姐的事。到了九点钟,他再也复习不进去,干脆提前上床睡觉。此刻,关于姐姐的一幕幕苦难历史,就像放电影般展现在眼前。此刻,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阵阵愈来愈清晰的打夯的号子声:

    领起来(嗨呀),打得好(嗨呀)

    小木人(嗨呀),四角方来(嗨呀)

    提得高来(嗨呀),打得好(嗨呀)

    再来号(高声喊叫声)(嗨呀)

    眼前是一幅千军万马大会战的如火如荼的场面。

    “打夯”是家乡一带人用来夯土的方法。一块大而沉的方形木头(称“方柱”),上面按东南西方向绑着四根长度相等的麻绳,四人各拿一根,中心一人把住方柱,称“夯头”。当夯头发出“一二三”的统一号令后,四人便拉起绳索把方柱往半空送,那夯便上下运动奔腾不息地翻飞起来,于是在一片嘹亮的号子声中,打夯开始了。地土在夯柱的打击下,被一遍遍地夯实。

    时令已是寒冬腊月,开阔的丰盈河滩上尽管白雪皑皑,但上千人仍在这里摆开了筑“英雄坝”的战场。挑担者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大型抽水机马达轰鸣,把白龙般的水哗啦啦地喷吐出来。长长的“英雄坝”上夯柱上下翻飞,号子声和歌谣声此伏彼起。好一幅火热的战斗场面!姐姐麦叶就是在这次大会战中认识石砣的。本来,“打夯”这大强度劳动不是姑娘们干的活,但由于麦叶是8名“铁姑娘队”成员,因此和男子强劳力编配在一个组里。一组5个人,每组有一名姑娘。打夯是极累人的活,试想,要把那沉重的方形大木抛起放下运动得上下翻飞,需要出多大的劲!寒冬腊月单衣薄衫只要打上一阵,就会浑身冒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打夯除了要有劲外,还需要协调一致的高度配合。若四人中有一人不协调,就不行,那夯就翻飞不起来,只能像断翅的老鹰般往下跌落。三天下来,另外几个男后生累得仰在地上如旱天的鱼直喘气,但麦叶却一直没败阵,这使石砣对她的坚韧和协调能力产生了敬佩。当然,在打夯中,中心人物还是掌握“夯柱”的“夯头”。他,好比三军的统帅,他负责发号施令,负责把握方向,他要把腾空而起的沉重的“方柱”准确无误地夯到坝上该夯的地方,不但把浮沙土夯实而且要夯得平坦如砥,这确非易事。这不但需要力气好而且需要技术精。石砣不愧是“夯头”中的佼佼者。他夯的地段总是一次通过验收,而其他七个组夯的地段总要“返工”重夯,这手绝活让其他七个组(实为七个大队)所属的百几十号人眼红,也让姑娘们动心。石砣除了夯掌得好,还能在打夯中唱出一连串民谣。他脑瓜灵,有时还能即兴现编现唱,这在那个吃不饱肚、长年累月看不到戏曲电影缺少欢乐的年月,更令人佩服。因此,中等身材瘦而精干的石砣,便成了会战现场人人喜爱的中心人物,也成了麦叶爱慕的对象。但她不好意思开口,只好埋藏心中。?

    这天中午,白雪皑皑的大会战现场上空仍是彤云密布,寒风呼啸。突然,隆隆吼叫的抽水机马达声停止了,原来,抽水机莲蓬头被泥沙杂物堵塞。水,很快溢满了那口大而深的窟窿,并向四周漫流。虽然“指挥部”干部用喇叭筒吼声如雷地号召“天大冻人大干”,几个党团员干部打赤脚站到水里继续挖沙石,但没过一会便浑身发抖,脸色乌青地跑上岸。?

    当务之急是抢修好抽水机!因抽水管由多根大铸铁管从抽水机埠成直角直插水底,而且分段固定,所以必须有人潜入潭底,清除莲蓬头杂物。指挥部总指挥解放,扬起粗壮有力的手向空中一挥,慷慨激昂地喊道:共产党员们,共青团员们,干部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刻来到了!在这革命的紧要关头,我们要像黄继光堵枪眼,董存瑞舍身炸碉堡。谁英雄谁好汉,站出来比比看!?

    他声嘶力竭地喊一遍,见众人面有惧色无人敢下水,不禁十分愠怒,连骂党员团员干部个个是脓包草包饭桶!没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英雄气慨。但骂归骂,依然无人出征“水底龙宫”,怕被海龙王收为虾兵蟹将。于是,他大发雷霆,指名叫一个党员两个团员三名身壮力健的后生下水。但这个平时牛皮吹得吓破了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党员和2个团员半途而返:一个喝了烧酒,刚脱去衣服(剩下一条裤头),就冷得浑身哆嗦、咳嗽连连,慌忙穿衣收兵;一个脱了衣服,只走了几十步雪地,刚到水潭也掉头而回。最勇敢的第三个,喝了烧酒,一边脱衣一边跑,跑到潭边,咚的一声钻入水中,还没钻到水底,就冻得受不住连忙返回,刚浮出水面便失去了知觉,只好七手八脚用棉被裹住送往区卫生院抢救……?

    水越来越满,整个工地已经不能施工。竹畚箕在浑浊的水中连沙石也看不清了,总指挥解放万分焦急:下午三点,县大会战“放卫星检查团”到来,县委书记亲自带队,要是看到抽水机不响,大坝上夯柱不起,工地上社员懒洋洋干活,自己准会吃不了兜着走——不但批你右倾撤你职,说不定还会赏你一个“四类分子”的帽子戴戴,叫你立刻从三十三天跌入十八层地狱。想到这里,他惊出一身冷汗。此刻,他想起“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古训。于是,他用沙哑的喉咙,向上千名社员宣布了一项重大的奖励措施:??

    下水掏掉堵塞物,叫抽水机重新抽水者,记三天工分,奖5个白馒头,并推荐为县

    劳动模范,参加县“群英会”。并申明,馒头是甜的——里面加“糖精”。??

    这重奖确实诱惑人,有名有利,既光荣又实惠,但最吊人胃口的,还是那5个白花花香喷喷甜蜜蜜的馒头。这在到处是浮肿病、不断死人的饥荒之年,对长年累月、过年过节也很难吃到白白而丰满细腻得如同青年女子乳房般白馒头的人们来说,不亚于一种天大的诱惑和享受,吃了这一餐,能引起一年甚至数年的美好回忆。馒头有5个,除了自己一人享受,还可带几个到家,让家人分享这天上的美味佳肴。但重赏公布后,只赢得一片欢呼和啧啧的赞叹,随后整个工地便变得一片死寂。人们只有羡慕、眼热、流涎的份儿,没有一个敢冒死亡的代价去领那份圣餐。试想,在零下10度的冰天雪地里,脱光衣服,就是叫你在雪地走上一段路,说不定会把人冻僵冻死,何况还要潜到深达七八米的潭底,而且要在潭底上鼓捣一阵——即使是游泳高手,也会双脚抽筋上不来,或是一口气憋死。这正如有人说的那样,这餐饭虽好——哪怕王母娘娘和七仙女所做,也没什么意思,因为下去之人准是有去无回,到阎罗王那里报到。人死了还能当劳模去县开群英会吗?所以此刻,“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古训,在死的考验面前失去了威力。实际上,这句话是有条件的。通常只有在“不死”的前提下,方能鼓起勇士们的拼命勇气,一旦要以死作为代价,往往会望而却步了。?

    整个工地静寂得听得见人们的喘息和心跳,人们嘴里冒着缕缕白雾般的热气。但一张开又马上紧紧合拢,唯恐一不小心口“走火”招致死亡之灾。千百人只好眼望热气腾腾的五个白馒头,望“馒”兴叹,耳听县劳模的无限荣光,低下了头……?

    看到重赏之下仍无勇夫,总指挥解放气得怒目圆睁,额上青筋暴露,他拔出胯前驳壳枪,向半空一挥,下了一道死命令:??

    凡是青壮年,一律下水;不服从命令者,党员开除党籍团员开除团籍干部撤消职务

    社员戴上“四类分子”帽子。??

    命令一下,人们只得像虱爬般磨磨蹭蹭向前蠕动,就像走向刑场的死囚犯。工地上笼罩着一片惊慌、恐怖和悲哀的气氛。总指挥大概是气昏了头,完全不考虑下到潭底完成这项艰巨任务的必要条件:这就是须有很好的水性。而具备这个条件者,上千人中也寥寥无几,没有这个条件,只能是下10个死5双,有去无回。但这回总指挥是动真格了,他挥动驳壳枪,声嘶力竭地吼着:党员干部带头,不下水者,我枪毙他几个,看这些人还耍滑头!说着,把几颗子弹呯呯地射向那半空中展翅盘旋的大老鹰。只听哇地一声,那老鹰只在空中摇摇晃晃低旋了半圈,便一个倒栽葱啪地一声仰面朝天跌在水面上,鲜血很快洇红了一大片水……人们见翱翔太空的英雄立时毙命,顿时惊恐得像被虎豹驱赶的麂鹿山兔般,慌慌张张地往冰冷刺骨的水中走去,抽泣声断断续续响起……?

    正当男女老少悲壮赴死之际,突然响起一个洪钟般的声音:?

    ?

    “总指挥,你叫大家上岸。水性不好的人下去也没用——等于送死。钻水清堵的事,

    让我下去试试——”??

    看到一个精干后生解了燃眉之急,总指挥头脑才从发昏中清醒中过来,知道自己命令的荒唐,于是叫大家迅速上岸,要石砣快快下水。不料石砣却提出了三个条件:如果自己死了,(一)要蒸一锅馒头让家里父母弟妹4口人吃顿饱饭;(二)让自己父亲当“劳模”上县城开会;(三)封自己为烈士,全工地人为自己送葬。总指挥本是军队转业干部,对没完成任务便讨价还价很不满意,但听到这后生下了赴死的决心,不禁也感动起来,连连答应所提的条件。于是石砣便下了水。咚地一声,水面上绽放出一朵美丽的浪花,人便不见了踪影。?

    石砣果然有勇有谋,下水不一会儿,抽水机便重新欢唱起来。正当石砣被人们像英雄般迎进暖气融融的指挥部吃白花花馒头喝滚烫黄酒时,抽水机突然又不响了。待抽水机再次起死回生,高唱凯歌,欢迎县检查团到来时,我们的潜水英雄一出水便冻死了。?

    “毛主席教导我们:……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死了勇石砣还有后来人。”总指挥和大伙念着悼词匆匆向潜水英雄三鞠躬后,“挥泪继承先烈志,誓将遗愿化宏图”,便迅速打响了一场新的大会战。?

    茅草屋里,社员们走得光光的,他们都像拦鸭子般被拦到现场大战去了(再说谁愿意陪一个死人?)只有铁姑娘麦叶不忍心离去,上级规定非直系亲属不准留下,于是,她便以未婚妻的身份陪伴在旁。她擦干恋人身子换上干净衣服,从家里拿来为自己出嫁准备的暖和的新被,还在茅棚里生起红红的炭火。她用木杠顶住门,躺在心上人身旁,用姑娘的体温去温暖那冰凉的身体……天明时节,奇迹发生了,石砣竟逃出鬼门关,渐渐苏醒过来……从这以后,两人便好得形影不离了。?

    可是,劳苦功高,勇敢不怕死的石砣,不但没当成县“劳模”,相反还遭到了一场横祸。这,起因于不久上山栽桑苗的一次“打夯”。?

    当时指挥部为了落实上级养蚕指示,叫一帮妇女上山栽桑苗,负责带队的是一个姓猴的贫协主任。此人老婆发水肿病连饿带病死了,是个40岁左右的光棍汉。这几十个女子都是各村推荐上来“享清福”的,因此都很标致动人。栽桑,是一项十分轻松的活计加上这天天气暖和,一上山,说笑声便响成一片,好比春天山谷里的百鸟鸣啭,异常动听。这猴主任哪遇到过这等把全区四面八方俊女子集中到一起供他指挥,让他当女人国皇帝的好事?见到这么多仙女下凡,这么多花朵在面前灿烂美丽地开放,听到这如喜鹊如黄鹂般清丽的鸟叫声和水波荡漾般轻柔起伏、银铃般悦耳动听的声音响起,心里那股久久压抑的浪劲顿时复苏,不禁唱起了酸溜溜的挑逗性的情歌。他对一个眉毛弯弯,话语如琴的“小观音”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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