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叔
柳叔是我远房加远房的表叔。
小时的我特爱粘人。柳叔不但力气大,能一手托起我的身子,而且字儿写得也特好,跟贴子上画的一个儿模样。每次我献宝似的拿了给人瞧,感觉仿若就是自己画的一般;若被父亲看到了,准一把夺了过去,撕了不够还用他那露出黑乎乎大脚趾头的车腿鞋踩几脚,嘴里边骂:“死丫头片,拿这把玩顶个屁用。”边嘟囔:“败家子,比起我家虎儿来,一个天,一个地,哼!”
虎儿是我哥,连小学都没读。其实就是要读也是没处读的,村里的老师早就跑光了。
柳叔爱唱笛儿,干了活就跑到河边唱一阵。柳叔爹死的早,娘管不了他,便也由着他性儿。我喜欢听柳叔的笛,又怕极了父亲的吼声,于是一边装作在摸虾,一边倾听;有时笛音一转,似哭似泣,听得我眼红红的。
有一天,柳叔郑重其实的对高到他腰的我说:“丫头,叔要到外面走走,你不告诉人家,大了就出来找叔,哦?”我不懂什么叫外头,但柳叔如此重视我,这让我感到无比的兴奋,就用力的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就被柳叔娘的哭喊声吵醒。父亲骂骂咧咧的进来,对着我就一阵骂:“叫你个臭丫头片子别跟这种胚子混,不顶用,现好了,赶着他娘的猪溜了。”我不信,着个卫生衣就跑了出去,柳叔娘跪在脏兮兮的猪圈边哭天抢地,里面空空的;猪相当于一家的家当,没了猪年就难过了,我忽地有些后悔替柳叔保守秘密.
母亲也在一边上观望,扯着我回家.路上念了一句:"哭猪还是哭娃呢!"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不知道柳叔有没有想过这。
柳叔回来的时候,我也回来。我是被城里的姑妈接走的。父亲本不答应,但想到家里从此少了张吃饭的嘴,也就应了下来。
柳叔带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一条猪换个媳妇,值。不过这媳妇也特干巴,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娃。这是母亲的看法。
父亲也不再阻止我跟柳叔说话儿。
要回城的时候,我想跟柳叔道个别,远远看见他抱着女人在草皮上打滚,也就不好意思叫他。
从此好几年没有见着柳叔。有一次暑假,我回到家里。听父亲与母亲在叨唠着什么,好像是关于柳叔的。此时我在他们眼里已经是一个知识分子,父亲也不再骂我,反而对我心生出一种顾忌来,仿若不是亲生似的。
我便问父亲柳叔好不。
“死了!”
“乍死?”我有些回不过神。
“喝农药的,”父亲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像狗样趴在了村脚,死也没个死相!”
“婶呢?”
“也死了,”父亲怕我再问,“跳水,肚子比小牛还大,短命鬼。”
我看父亲已经有些咬牙切齿了,便意识到吃饭的时候说这种话题不太好,就打住了。吃完,我忙起来收拾,母亲也随我走进了厨房,我便问起母亲来。
“穷死的,你叔他不改性,有了老婆上了赌瘾。”原来柳婶是被柳叔打了才投了河,柳叔是活不下了才寻的死。“留下个奶娃,怪可怜的。”母亲加上一句。
我出去的时候,刚好看到柳叔娘背了个娃儿在地里摸索着什么。我走过去,打了个招呼。再从兜里掏出块糖,递给脸蛋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娃儿。在这张无知的脸上,我看到了柳叔的影子。然后抬眼望了望远方,那个新翻的草皮下面,柳叔与柳婶打过滚的草皮下面,埋着这娃的爹娘。
该走了,我接过母亲给我准备好的包。
我刚要走,柳叔娘抬起了身子,叫住了我。
“丫头,你叔托婆要你好好个读书,弗像他一个样儿。”
我嗯了一声。
“丫头,你叔要你以后有出息了,别忘拉这娃儿一把。”柳叔娘有些脸红起来。
我点了点头,再看了看那娃,心想,柳叔还惦着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