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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很想看前人的诗话,大抵是民国的,传言中华书局出了套《民国诗话丛编》,因为不易得到,重之囊中羞涩,便幻想起“不特两鸱酒,肯借一车书(和赠羊长史)”的东坡来。
据说,东坡在黄州时,有“岐亭监酒胡定之,载书万卷随行,喜借人看(答秦太虚书)。”这情状颇似现在之“贝塔斯曼”的上门售书,不过没了 “两鸱酒” 的劳资。也有说是“一鸱”的,如黄鲁直的“时送一鸱开锁鱼”,艾性父的“校雠未必及三豕,还借最愧无一鸱”,说的都是还借之礼。鸱是酒器,《春渚纪闻》卷五上说:一鸱,“大者一石,小者一斗,古借书盛酒瓶也。”然而世多黄、艾,纵得了一二人情,恐怕也凑不齐“二礼(情礼、物礼)”。
我想不借人书的理由,在借主,大抵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怕借出的书,或遭吞噬,或被污损,或经妄改,这就是《十驾斋养新录·借书》的“三不借”,既曰三者,自然也有借的余隙,也就是“择其人而借之”。
夏云城说韦彦铎颇以清高自诩,鲜有借人书者。因为要做曹天风的研究,还是在京城的时候,我就托易然去打了头阵。没几天,东西就转到我手里了,是一个档案袋,一本沈定庵题签的《水平集》,若许剪报,再者就是诸如“与曹天风接触记事”、“曹天风诗中人物”等等的专题卡片。韦老有做卡片的习惯,生活中的琐屑一一笔之于书,他自称做学问如打牌,首先要摸一手好的,接着便是出牌的功夫了,从他接连的几本著述(《中华天台宗通史》、《乡情散记·“唐诗之路”入天台辨》)看来,“摸”的功夫和“出”的技术,或可“横霸”天台了。一个人把自家的做学问的卡片,都出以示人,你说还有什么借不来的书呢?
一日,某生发了个传真给韦老,说要齐巨山的资料,且最好是未曾公众的,先前编选《天台山历代诗选》时,其人身居高位,想抹去韦老的署名,未果,又许以千金,却之。鲁迅说柔石迂的可爱,颇能想见方孝孺的影子,用以移赠先生,大抵还是恰当的。
这就是的台州式的硬气。
英国学者巴克尔(1820---1862)在其著作《英国的文明史》中认为,种族差异,不是因为先天的特制不同,而是由于气候、食物、土质等差异的结果。法国人博丁认为:生活在寒带的民族,躯体魁梧有精力,性格执着;生活在热带的民族,体格矮小,热情而多智,江浙地处寒热之间,自然中和了两种秉性,所以历来多文人墨客,而台州别辟境界,明代的王士性说:“浙中惟台一郡连山,围在海外,另一乾坤。其地东负海,西括苍山高三十里,渐北则为天姥、天台诸山,去四明入海,南则为永嘉诸山,去雁荡入海。舟楫不通,商贾不行,其地止农与渔,眼不习上国之奢华,故其俗尤朴茂近古。”因其民风朴茂近古,婴儿之心未泯,又不尚奢华,耿介儒侠,自宋以降,至今犹然。
信马游缰,跑得太远了,还是掉转马头说前面的吧。书生爱书,或当清风时来,明月满窗,佐一杯清茗,于“小窗红烛剪秋云”之际,随手抽架上一书,坐卧轻吟,自是人生一大快事。或许还有意外的收获,“余一夕坐陶太史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佚,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行,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徐文长传》)”于是徐文长,便在袁中郎的一惊一跃中,名浮海内了。这样的事情,大抵不很多见。在于必有万卷之藏书,足够之余钱,方能坐拥书城,类“李永和杜门却扫,绝迹下帷,弃产营书,手自删削,”兴来长啸,“丈夫拥书万卷,何暇南面百城(《说典》)?”
然而,这对“君子固穷”的书生不能不说是一个莫大的反讽。三十年代末,有一次,郁达夫请朋友吃馆子。付帐时,达夫闲闲地从鞋底抽出一叠钞票,朋友很诧异,他笑了笑指着手里的钞票说:“这东西过去一直压迫我,现在我也要压迫它。”语虽潇洒,却字字如针,刺得人心发痛。有时逛游书肆,遇着一两中意的善本,几番口舌,终于压下天价,不意掏空了腰囊还不够余数时,姑不言卖主的漫骂,即是自家想象苏曼殊买书断炊,侯宝林卖衣买书的故事,别有一番苦楚。于是就恨恨的罚誓,将来若有了白花花的银子,一定悉数换作一页页地黄卷,坐拥书城。然而将来的将来,又是哪日呢?也有庆幸借得书来的,于是乎口诵手抄,昼夜不止,如宋朝的刘恕,“旬日尽其书而去,两目为之盲。”仔细想想,着实不很划算,为了看几本破书,居然落得眼盲,不意竟成了“书盲”以至“文盲”,却是我所不齿的。
大凡嗜书之人,常“苦所见不博,闻有异书,必往祈借(《南史·刘俊传》)”,若逢着吝啬的藏家,真比借荆州还难。相传陆游曾投书求借于严某,惨遭拒绝,遑论我辈区区一介酸儒?又《五杂俎》上说,虞参政家有藏书万卷,贮之一楼,楼居水中,唯一独木桥可渡,夜则拆桥,且于楼门书曰:“楼不延客,书不借人。”吝啬如此,不免生发出些许的厌恶。往昔我在天台时,因为要借阅一本近人的手稿,曾经数访某先生,欢喜而去,失意而归,真是“名酒过于求赵璧,异书浑似借荆州”。
买书乏金,抄书累心,借书未遂,就只好偷了,孔乙己说窃书怎能算是偷呢?只好被打折了双腿,在凄风冷雪中,走了。
还是曹天风先生说得好“书实误人只合焚”,家无藏书,一来免却了焚了功夫,二则避过了“误”的毒镖,甚且不须拿着鼻子象狗一样的“闻香识书”,从此便发愤不借他人之书了,如果能逢着东坡的“书车”,或“亲自取与,不以为烦”的崔慰祖(晋书有传),许会翻拣一二,要么就自己动手写吧。回头看看,民国的诗话,自也无须搜寻了。真他妈爽快。
九月十三日写于北师大养拙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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