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年报>上的文章 作者江菲
“美国人做的,中国的农民不用学习和观摩,也全都做到了”
魏荣汉在山西省河津市张吴乡政府的办公室里,内心充满了烦躁和焦虑。
他刚刚接到乡干部从北王村火急火燎打来的电话:“完了!全完了!票箱被砸了!选票都被撕了!”
几个月来,张吴乡村委会民主换届选举的事,已在全河津乃至山西传得沸沸扬扬。他知道,某些人正期待着来一次乱子证明:在农村进行民主选举,时机尚未成熟。
魏荣汉本来要亲自去北王村投票大会现场的。但被干部们劝住了:魏书记,你不去,出了事儿,我们还有人可以汇报;你要是去了,出了事儿,就得直接向市里汇报了,那就闹大了!
那天中午,整个乡政府死气沉沉,“大家连午饭都吃不下”。在随后召开的乡党委会议上,不少人劝他:书记,咱别搞了。反正已经选了几个村了,就是不搞,咱已经是先进了!
“不行!”魏荣汉想都没想,一拍桌子,“无论如何,北王村的民主换届选举一定要推进到底。”他马上布置:立刻去通知,投票下午继续进行;重印选票,换颜色,加盖乡政府公章;通知派出所,跟我一起到北王村投票大会现场,我看谁还敢砸票箱!
回想起1995年的这个选举情景,魏荣汉仍有些紧张和激动。
现在,他已官至山西省运城市民政局副局长,仍主要分管基层民主事务。有人笑称他“专升本”。
他最不能容忍砸票箱、撕选票,“他们撕的不是选票,而是他们获得的民主权利啊!”
他说,如果当时听到这种论调:“中国国情复杂,民众也尚不具备民主选举的素质,一放开,就会乱”,也会觉得有道理。但现在,他完全抛弃了甚至鄙夷这种说法。
3个月前,他现场观摩了2004年美国总统大选的最后角逐。
回来后,他说:“比起美国总统大选,我们山西农村村委会的换届选举毫不逊色。美国人做的,中国的农民不用学习和观摩,也全都做到了。”
他写了一篇文章,题为《从中国农民选村官看美国公民选总统》,一经发表,便在互联网上迅速流传。
2003年,他的另一篇有关中国农村民主选举的论文《我们仍然在路上》,获得了全国《村级选举与自治机制》有奖征文一等奖,美国前总统卡特先生在北京亲自为他颁了奖。
“我就是想让人知道:中国的农民、中国的农村民主选举,完全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
“我有权任命村里的领导;但我也有权把这个权力下放给村民”
今年47岁的魏荣汉,出生在农民家庭,“文革”后从农村走进大学,然后当了近20年的乡镇干部。2002年任山西省运城市民政局副局长前,他“大半辈子都在和农民直接打交道”。
他还记得,在人民公社模式统治农村的时候,生产队长常常任意呵斥甚至打骂村民。但每个人都敢怒不敢言。
“一个人怎么可以那样?”看到村民对队长卑躬屈膝,魏荣汉既不解又气愤。
作为一个有知识的农村青年,他很早就有了这种想法:“是不是能让村民来决定谁来领导自己,不再受人欺负?”
1982年,从山西大学农学系毕业后,魏荣汉开始担任乡镇干部,他似乎找到了答案:民主选举———只有让村民自己掌握了决定领导人的权力,领导人才可能处处为农民着想。
从那时起,他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实践这个他从青年时代便日思夜想的方案。
“为什么要等?因为没有法律。因为我一直是副职,说了不算。”他笑。
这条路终于在1995年开始了。魏荣汉调任山西省河津市张吴乡党委书记,开始用一把手的“强权”,在全乡大力推行依法民主换届选举。
“虽然是试行的,但我们有法律,为什么不依法办事?”面对乡党委班子里的犹豫和质疑,魏荣汉回应,“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我是党委书记,一切责任我全担!”
魏荣汉完全理解这些犹豫和质疑。那时,已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颁布的第7个年头,但在全国,依法进行村委会换届选举的例子尚不多见。
他感到荒唐,“有法,但不依。依法,有人说你出风头;不依,倒没什么追究责任的程序。”
1995年秋天,张吴乡的村民第一次依法享有了民主权利。民主换届的标语在全乡大张旗鼓地贴了出去,乡干部都被派到村里,帮助农民学习法律,制定选举程序和办法。
有农民跑到魏荣汉的办公室里问:“你说搞民主选举,是真的还是糊弄人的?”
“当然是真的。”
“那党支部提的候选人,我们哪儿敢不选?”
“你们也可以提呀。你们今晚就回去商量,明天提个你们相中的候选人。”
“我们提的候选人,和党支部提的能一样?”
“当然一样。从地位到程序都是平等的。”
“当真?”
“当真。”魏荣汉拍胸脯:“谁敢搞不平等,你们来告诉我,我处理他。”
北王村的撕票事件,是他没有料想到的。他从中感受到,一套公正、透明、合理的选举办法是不可或缺的,但此前被忽视了。
这个宝贵的教训很快就用在了张吴村的选举中。
这是一个群派分明的村子,两派力量长年旗鼓相当。“只要一派的人上台,另一派肯定不断地到乡政府去告。这次是这一派上台,下一届肯定就要换另一派,否则工作就没法开展下去。”
怎么能让选举过程既公平又顺利?“你不能不佩服劳动人民的智慧。”魏荣汉感慨。
村民们想出了秘密划票的办法。没有那么多房间,在空地上拉几根绳子,用床单作隔;对于不能到投票现场的老人,流动票箱必须由两派的人一起掌管,票箱放置好后,持票箱的人一起后退3丈地。
魏荣汉“扑哧”乐了:投票那天的张吴村可好看了,红的绿的床单挂了一院子,一大队人浩浩荡荡端着流动票箱走在村里……市领导和人大代表都到现场去观摩,说:这种场面从没见过。
由于其他闻风而动的乡里发生了大大小小的事件,张吴乡的第四届村委会换届选举不得不在上级命令中草草收场:十来个村里,只有七八个成功进行了民主换届。
魏荣汉不免有些遗憾。但是,整个运作强化了他的信心:不是农村不能进行民主选举,关键在于乡政府的决心,以及如何引导。
不过,魏荣汉在下这个决心之前,也有过犹豫。
“为什么不愿意推行民主选举?不就是怕乡里喜欢的、相中的人选不上嘛!我也怕。”他说,“选不上,乡政府布置的工作可能就难执行;遇到事情,村干部不和乡里保持一致,就会出麻烦。”
他说,在其他地方,也存在乡政府领导与村干部之间的“钱权”交易:乡干部收了村干部的“好处”,就不得不“保证”他上任。
魏荣汉作出了选择。
“什么是权力?”他回忆说,“我告诉乡政府的人:我有权任命村里的领导;但我也有权把这个权力下放给村民。这二者都是权力。我选择后者,并不是放弃了权力,放弃了党的领导。”
现在,魏荣汉承认这个说法并不全对,可这当时使在场的其他人理解了他。
“看到以前神气活现的村干部,现在对俺点头赔笑,俺才觉得,这个选民当得真有面子啊!”
3年后,魏荣汉调任河津市城关镇党委书记。与此同时,那部寄托了他理想的《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经历了10年的“试行”后,终于正式成为法律。
“如果这时再不搞民主换届,可就真的违法了。”魏荣汉想。
城关镇是河津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搞民主选举,必须慎而又慎。
魏荣汉镇党委书记的“权力”又一次帮助他说服了其他人。
张吴乡的民选经验使魏荣汉更有信心,“首先,要有一套严谨、详细、公开、公平的选举办法”。
村选举委员会如何成立?候选人如何产生、如何排列?怎么选举唱票、监票、计票人?如何保证秘密划票?如何保证选票不被夹带修改?如果候选人的票数都没达到法定票数,如何再次组织投票?
1999年春节过后,面对这些问题,在镇政府的讨论会上,自发地形成了两股力量,一股扮演找茬儿的角色,另一股寻找对付找茬儿的办法,吵翻了天。
几天后,一份有16条内容和14条注意事项的选举办法出炉了。魏荣汉很得意,打趣说:“送克林顿先生审议,看美国有无这么详尽的选举办法。”
这份文件规定:村选举委员会必须由村民推选产生;候选人必须由海选或其他直接提名方式产生;候选人不得加入选举委员会;公布候选人后,必须经过20天方可投票;必须秘密划票;必须公开投票;必须在有村民代表监督的场所公开唱票;必须在投票当日唱票计票完毕;一律不得使用流动票箱;每位选民不能接受超过三人以上的委托投票,而且只限户内;所有与换届选举有关的决定,必须用广播、海报几种方式,通知全体选民……
魏荣汉说,所有的规定都有其不可缺少的意义:
为什么取消流动票箱?因为流动票箱最容易作假,最容易失去监督;
为什么不能接受三个以上的委托投票?为了保证每个选民的权利最大限度得以实现,同时防止村霸威胁选民;
为什么必须有20天的竞选期?就是要让候选人和村民充分加深了解;
为什么必须用几种方式同时进行公告?就是为了防止有人从中捣鬼,蒙蔽选民。
而在规定的选举办法程序之外,镇政府也好,村党支部书记也好,都不得在选举过程中发号施令,“将一切权力交还给村民”。
这份选举办法被复制了上万份,发送到城关镇13个村子的每一户选民家中征求意见。那一年的秋天,换届选举正式开始后,深思熟虑设计的选举办法,见到了成效。
在只有900多名选民的西关村,几乎每天都有内容各异的竞选材料上墙。今天出现一张“誓为村民立壮志,敢叫西关换新颜”的保证书,第二天就有人回敬一张《评“誓为村民立壮志,敢叫西关换新颜”》的质问信;选民们上午刚接到一份竞选材料,下午就有针锋相对的驳斥材料接踵而至。
高家湾村人口众多,开大会很困难,村选委会独出心裁,搞起了直播的“电视辩论”。从未登过如此大堂的农民竞选者,有的慷慨陈词,发表自己的施政纲领;有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急得满头大汗。
米家关村则召开了热闹的演讲会。一位候选人情绪饱满地上台演讲,承诺自己竞选成功后,将进行民主管理,带领大家致富。选民立刻质疑:你说每年给俺们分红,俺想问问,钱从哪儿来呀?
魏荣汉说,那些天里,各个村子里像过节一样,各自为了自己拥护的候选人吵个不亦乐乎,有的人家竟因“政见”不同,闹起了纠纷。每天早晨,村里的地上铺了一层参选者分发的竞选材料;入夜,还不断有人敲门拉选票,搞得村民都烦了,嚷道:“睡了,从门缝塞进来,俺明早看吧。”
“美国的总统选举,哪儿有我们这儿热闹啊!”老魏点了一根烟,得意地说,“农村是熟人社会,都知根知底的,谁也糊弄不了谁;选票就那么多,一张都不能放弃。”
投票前夜最为惊心动魄。
候选人和各自的竞选班子分头到每一位选民家里作最后的争取。小一点儿的村子,被脚步声、敲门声和招呼声充斥;大一点儿的村子,竞选队伍骑着摩托,包了出租车,连夜奔忙。
“那些日子,村子里的狗可累坏了。”老魏嘿嘿乐着,“都是整宿整宿地叫哇!”
由于取消了流动票箱,投票当日,有摇着轮椅来的老大爷,有举着输液瓶来的老太太,还有特地从外地赶回来的打工仔。在规定投票时间结束前的一个小时,一个村的竞选者甚至拿出了未到会选民的花名册,派出租车逐一将他们请到选举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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