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天堂

☆★知我心 · 发表于 2004-11-9 12:23

(一)

他是被这个小城的百姓从山里捡到的。捡到他的那天，他一个人横卧在玉峰山山谷中的溪流旁，全身是伤，昏迷不醒。

善良的百姓把他送进了这座小城的人民医院。由于送来时，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一件能证明身份，或者可能找寻他身份的东西，急救室的工作人员只能上报领导，出于人道主义，医院领导决定暂时先将他收治在医院中。

他就这样在医院住着，由于是颅内出血，他昏迷了三个礼拜。

在第四周的一天清晨，他醒了。前来巡房的护士盯着他看了足有半分钟，突然兴奋地往病房外跑，边跑边说：“主任，主任，那男人醒了！”

随后，病房进来好几个人。他诧异地看着这些人，这些人象白麻花似的从头到脚被白色的布裹着。可同时，他发现白麻花们也用另一种眼神看着他。

“不太好。估计颅内淤血还没干净，影响了智力。”有个矮矮胖胖的白麻花边说，边走近他，并从口袋掏出了一根细长的东西。

啪-----胖麻花拧了一下，那细长的东西冒出了刺眼的光。

“呃----呃----”他惊恐地往后缩。

“按住他。”胖麻花命令身边的人。

“呃----呃----”他继续往后缩，并抗议着。但很快，他被另外三个白麻花按在了床上。

胖麻花伸出一只手，撑开了他的眼皮，用那根冒着白光的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发现没有什么危险，他安静了下来。同时按着他的那三个麻花也松了手。

他哼唧了两声，表示自己屈服了。

“主任，怎么样？”有人问胖麻花。

“还得继续治疗。否则他的智力永远就现在这样了。”

看着白麻花们消失在病房外，他如释重负。缩进了被子里。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想。

有推门的声音，他望过去，一个同样是一身白衣的人走了进来，直朝着他的床边而来。对这个推门进来的人他不觉得恐惧，因为她梳着辫子，因为她脸上挂着笑。

“来，吃药了。”她微笑着看着他，像哄孩子似的对他说。

这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熟悉。

他乖乖地吞下那黄色的药丸，和她手里那杯水。

他依稀想起在过去那段时间，他每天躺着，不会动，不会说话，甚至拉撒在床上。所有的人都开始厌恶他。而实际，那时候，他仍然是有思想的，尽管那思想像梦境一样飘忽不定。

他的闭着眼的沉默，被白麻花们说成是“昏迷”。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一直都是醒着的，他生命的力量正是来自于这种沉默。

每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都厌恶他，因为他总是那么脏，身上透着难闻的气味。还有他那张脸，每一条新长出来的皱纹和蜡黄的脸色交织在一起，给人一种阴深恐怖的感觉。

是她自告奋勇调来当他的护理。因为整个医院再也没有人肯照顾他了。

她给他喂水，念报纸给他听，甚至每天为他擦洗身子。当她细嫩的手指带着温暖滑过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时，他都清晰地感受到了。

而现在，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也发出了声音。他第一个愿望就是见见她，见见这个给他的身体带来芬芳的女人。

 

(二) 

他看到了她的脸，还有那黑色整洁的齐耳短发，白色的帽子在一排刘海上像一枚草原上的新月。她对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芽色。像某一个人……他开始有了一点点记忆，他耳边有小女骇娇柔的呼喊声，有一个柔柔的，浅浅的影子，也是这麦芽的颜色……

“你认识我吗？”她轻轻俯下身体对着他说：“每天都是我在照顾你。你认识我吗？”

他用力点了点头。

她笑了。用手摩挲着他的头发：“你很聪明。只是昏迷太久你的大脑累了。我会告诉主任，你的智力没有任何问题。”

他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她温柔地说。

他终于见到了阳光。空气和阳光在他面前肆意地炫耀着，他毫不介意，只顾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院子里，有许多的人，跟他穿着相同的衣服。也有许多人，跟她穿同样的衣服。但只有她推着他缓慢地走着，那骄傲的感觉非常美好。

他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他的脸不再锋利。他开始依赖她，像一个孩子一样地依赖她。他喜欢和她出来晒太阳，喜欢她对他讲一些人和事。甚至喜欢看她讲着讲着掉下的眼泪。

他想对她说，我听懂了。但喉结徒劳地上下动了动，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仔细地喂他吃饭，他的胃温暖起来。他不再发出那种奇怪的声响，他知道她能从表情中读懂他。他开始努力地回忆和寻找，希望在能像她一样说话的时候，把自己找回的记忆与她一起分享。

“来，喝口汤。”她举起勺子。

他顺从地咽下那口汤。

“你很快会好的，然后你会告诉我你是谁，你住在哪。”她充满希望地笑着。

“我们今天看画报，好吗？”

他点了点头。

她转身取来画册，一页一页翻了起来。当她翻过一页印着蓝色别墅的画面时，他咕噜了一声。她看看他，随手翻回了那一页，指着图细声问他，

“想看这个？”

他恩了一声，又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微弱的字：“家……家，——”

“家？”她吃惊地望着他，从他的眼里她读出了什么，一丝兴奋闪过她的眼底。

 

(三) 

她告诉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是在病床前。他像一把晒得发蔫了的香菜，枯萎着。但他的脸依然锋利，一张饱经风霜的不平凡的脸。但在她眼里却并没有别人嘴里描述的那种“恐怖”。她回忆自己之所以选择靠近他，是因为某种神秘力量的指引，令她想要拯救他，不能让他继续枯萎下去。

她开始为他擦澡。他竟然有一种隐秘的冲动，因为他的身体仍残留着属于男性的生机勃勃。而她，似乎完全忽略了自己的性别，而只是用一种职业的眼光和手法来擦拭他。

“我必须让你尽快站起来，因为，你只有行走才能够回忆。”她说。

他被她推到了院子里。这一次，她不像往常那样抚摩他的头发，不再对他讲她的故事。而是站在轮椅前，向他伸开了怀抱，

“站起来，向我走过来。”

“不，不”他拒绝行走，因为病房和草坪以外的地方令他恐惧。

他已经能连贯地说一些简单的词句。过去支离破碎的片段他也渐渐有了记忆。他有一栋房子，他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个麦芽色的太太……

可在这个病房，在这个草坪里，某重程度上她已经成为了他的主人，她不高兴他会觉得难过。她高兴他就跟着高兴。他喜欢她高兴的样子，喜欢看着她笑。比如现在，她渴望他行走时，满脸露出的，就是那种高兴的神采。

“不要让我失望，来，站起来。”她坚决的口气不容他再拒绝。

他撑着轮椅的扶手，一点点站了起来。

“来，不要放弃，坚持！”她给他打气。

他摇摇摆摆站了起来，并朝着她的方向迈开了脚……

他终于可以迈出第一步了，像一个最初学步的孩子，在跌倒了无数次之后终于站稳了。她开心地对他笑着，他看见了她眼眶里的泪水。他也对着她笑，这是他生病以来的第一个笑。蹒跚的行走中，他体会到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感觉就是恢复生命力的喜悦。

他一步步迈到了她的面前，然后，他一把把她拥进了怀里。

 

(四) 

正如她想象的那样，他的记忆由于行走开始渐渐的醒来，并且能连贯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他的病房热闹起来，主任说创造了奇迹。是这个小城这个小医院的奇迹。

他们都忽略了真正创造奇迹的人，而只有他心里明白。他用眼睛在人群中找寻她的影子，然后，他在病房的一角找到了她，看见她，他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他写下那个有点陌生的电话号码，递给了主任。拨通号码后，他接过主任的手机。耳边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是，我……”他结结巴巴地对着话筒说着。实际上，他完全可以说得更连贯。但是，她站在那儿。在她的面前，他几乎没有勇气去拨打这个早该联通的电话。

“哲林？？？”话筒中传来一声惊讶的尖叫声。“哲林！！！”

“是，我。” 

“哲林！！”话筒里的人放声大哭起来：“你在哪？你在哪？快告诉我……！”

主任从他手里接过电话，开始安慰起电话那边他的太太。他们说了很多，他依稀听到主任通过电话告诉他太太：病人病情已经稳定，抽空过来一趟，在Ｎ城，还欠着医疗费……

他没有继续往下听，又开始在人群中搜寻她的影子，但这回，他没有找到。他的心整个沉了下去，同时变得烦躁起来。

“于先生，你太太明天就过来。”主任挂断电话，走到他面前：“原来，你是汇港集团的老总。你看看，我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不过，你放心，很快你就可以和家人回北京继续治疗了。”

“请，你们……离开，”他深呼口气：“我，需要……休息”

一直到妻子和哥哥来医院为他办理手续，他都没有再见到她。他有意在医院的各个角落散步，包括她常推他去的那片草坪，但始终没有见到她。甚至每一个医护人员只对他漂亮的太太，和前来接他出院的豪华汽车感兴趣。没有一个人肯向他施舍她的消息。

他来到医护办公室，知道了她只是在这实习，已经提前调走了。她坐过的办公桌孤零零地空着，没有任何她曾经呆过的痕迹。一切都不真实的厉害。

坐上车，与送行的医护挥手道别，他眼眶里涌上了泪光。他自言自语说了句,

 

“Ｎ城，你是我的第二个天堂。我会再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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