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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一夜雨,今早的天气就闷起来。<p></p></P>
其实才刚刚6月,我却知道,夏天就要来了。<p></p></P>
这座城市的夏天是闷热而潮湿的,空气中弥温着海水般咸涩的气息,有一点像眼泪的味道。<p></p></P>
不过,那都是记忆里的感觉了,那个夏天,老屋,还有浩然。<p></p></P>
大学毕业,我留在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一份薪水徽薄的工作,没有安身之所。<p></p></P>
看到租房广告,我匆匆赶往延安路。那天,下很大的雨,尽管打着伞,也是浑身湿透。<p></p></P>
穿过陈旧的走廊,听见两个人正在讨价还价,已经有人先到了。昏暗的光线里,一个矮胖妇女和一个高瘦男孩,面对面站着。<p></p></P>
我急急走过去:“请问,这里出租房子吗?”<p></p></P>
两人同时转头。那妇女打量着我:“每月600,先交半年,水电自负。”<p></p></P>
男孩沉沉开口:“刚才还是500,怎么这就涨了?”<p></p></P>
妇女不耐烦起来:“就剩这一间了,租不租随你。你们俩谁租,商量好了来找我。”转身走了。<p></p></P>
男孩没有说话,我看他。<p></p></P>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已开始冰冷。我颤抖着唇一口气说完:“虽然是你先来的,但我非常需要这房子,我刚毕业工作,没有钱租其他更好的,请你让给我吧,不然我就无家可归 了。”<p></p></P>
他看着我的眼睛,抿了抿唇:“我也是。”<p></p></P>
在斑驳的房门前,我们沉默,对视。然后,不约而同地笑起来。<p></p></P>
他的声音轻扬:“这样好了,在中间加一道木墙,我们合租吧。”<p></p></P>
我盯着他,细边眼镜,帖头皮的板儿寸,厚实嘴唇。半天,我迟疑地点头。他看直来还算忠厚老实,合租又能省一半的房钱,重要的是,我实在需要一个“家”。<p></p></P>
做了厚厚的木樯,将20多平方米的房子隔成两间,在木门上加了坚固的锁,然后,我和这个叫蒋浩然的男孩分别搬进去,开始了“同居”生活。<p></p></P>
那时,我在一家公司里做销售,背弃了所学的中文,每天东奔西跑、口干舌燥地推销,低三下四,看尽脸色,只为赚取徽不足道的订单。<p></p></P>
浩然比我好些,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讦,很忙,经常要拿方案回来做,通宵达旦。我们的开始,相敬如宾。<p></p></P>
我们下班的时间都不固定,晚饭常碰不到面,只有临睡羊可以聊几句工作,然后互道晚安。<p></p></P>
独在异乡,推销艰难,前两个月我的房租已是所剩无几,我只能天天泡面度日。<p></p></P>
分摊的水电费我一直没缴,浩然也不问。但他开始渐渐回来得早些,买青菜猪肉,麻利地做一大碗。每次都吃不完,便要我帮忙:“没有冰箱,菜一晚上就坏了,多可惜。”<p></p></P>
他宽厚地笑,我低头接过,默默地,一口一口吃完。<p></p></P>
无以为报,我只能每天早上做一份简单的早餐,沏一杯清茶,在浩然酷暑来前放在桌上。<p></p></P>
第三个月,我终于做成了一单业务领到奖金,买了很多菜回家庆祝。<p></p></P>
进门,浩然已在,满屋的烟头和空啤酒罐,他坐在阴暗的角落里,仰头喝着啤酒,委靡的脸孔写满疲惫。<p></p></P>
我怔住,心疼是惟一表情。<p></p></P>
默默清持屋子,拉开窗,打开隔断木门,橘色的夕阳挤进来,柔和了萧瑟的房间。<p></p></P>
开始做饭,哗哗洗菜,口邦口邦切肉,油吱吱地响,我像制作精美的艺术品一样心无旁骛地炒菜,袅袅的炊烟升起,萦绕着我和身后的浩然。<p></p></P>
饭做好,我拿掉浩然手里的烟和啤酒,牵他的手到桌前。<p></p></P>
他精心设计的方案被总监据为已有,总监以自己的名义把方案送到北京参展,获了大奖。他去找老板理论,被撤了主持设计的组长之职,以后只能做助理。<p></p></P>
相对无言。<p></p></P>
异乡的夜静静地来,我们目光炯炯,洞穿黑暗。<p></p></P>
日子从头开始,一刻不能停歇。<p></p></P>
我们就像城市汪洋中的孤舟,每日颠颠簸簸,往复奔波,却不知道驶向哪里。 <p></p></P>
妈妈穿来包裹,零零碎碎的家乡特产,都是我小时爱吃的东西。一样样摊在床上,我叫来浩然分享。<p></p></P>
包裹的最底下,有一打内衣裤,轻薄的棉布,细密的针脚,简单的样式,一看就知是手缝的。<p></p></P>
随来的信上妈妈写着:小童,夏天要来了,你那里天热潮湿,天天出去跑销售,穿化纤内衣不舒服,给你捎去几件棉布的,这个吸汗。<p></p></P>
我隐忍不住,放声痛哭。<p></p></P>
浩然突然攥紧我的手,温热的指拭去我涌出的泪,喃喃地说:小童别器,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会照顾你。<p></p></P>
这句话轻轻地耳边重复,带着疯狂的杀伤力,一路杀进心里。<p></p></P>
难熬的夏天终于姗姗而来。<p></p></P>
西向的房子,只一个窗,无论白天晚上,人都像是浸透在海水里,身上黏糊糊的。 <p></p></P>
公厕在走廊尽头,门闩已诱蚀,用力就可能脱落。只有夜深人静才能去洗澡,每次,浩然都会守在门口,等我等完了他再去。<p></p></P>
而我,也会在洗哀时把浩然的衣服洗好,在他的道谢声中一件件晾起来。<p></p></P>
蒸笼一般的老屋里,我们相依为命。<p></p></P>
为做一笔大单,我出差去了北京。<p></p></P>
浩然在电话里一再叮嘱我要注意身体,北京的天气炎热而干燥,我却想念闷热而潮湿的老屋。<p></p></P>
提前两天结束了工作,我匆匆赶回,买好了礼物想要给他惊醒。<p></p></P>
浩然不在,屋里一片萧索气息。他的隔间一片狼藉,床单零乱,衬衣长裤胡乱地堆着。<p></p></P>
我笑着摇头,放下东西帮他整理。<p></p></P>
摸到一个小小的硬物,我拿起来,昏黄的灯光下,手中的东西无所遁形,那是——一只耳环。<p></p></P>
周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抽空,我跌坐在地。<p></p></P>
我木然,在黑暗里等浩然回家,我已混乱,不知道自己是要等一句解释,还是一种告别。<p></p></P>
浩然一夜未归。<p></p></P>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潮湿的空气中,我发现,自己已无泪。<p></p></P>
盛夏,处处都是浮躁气息,在这样酷热的天气里,很多东西容易变质,像食品,像感情。<p></p></P>
第二天晚上,浩然终于回来,和一个年轻女子。那时屋里正黑着灯,我了无生气地躺在里间床上。<p></p></P>
浩然的声音:“是不是那天晚上掉在这里了?”他们悉悉卒卒地翻找,女子说:“没有啊,也许是掉在别处了。”<p></p></P>
他们一起离开,我将手攥紧,尖利的耳针刺入掌心,竟不觉得痛。<p></p></P>
第三天,我按原定时间回到家,浩然迎上来,笑问我出差境况。像往常一样亲切,脸色却有一些暗淡。我也一样微笑,假装听不见心碎裂的声音。<p></p></P>
那晚,隔着木墙,我们辗转反侧,整夜未眠。悬在墙上破旧的电风扇嘎嘎吹了一夜。<p></p></P>
一下子疏远了,我和浩然,在一夜之间,形同陌路。我们常常在共进晚餐时相对无言。<p></p></P>
我终于接受了一个本地男子的玫瑰,满满一捧,殷红如血,他可以线我想要的安定,我不再做任何坚守。<p></p></P>
浩然嗫嚅着,却最终没有吐出任何语言。<p></p></P>
我们仿佛很久没有交谈,其实,无心,即使在同一屋檐下,也一样可以无话可说。<p></p></P>
这一个夏天,漫长而多雨。<p></p></P>
半年后,我跳槽到一家小报社做了编辑,那里有单身宿舍,我搬了出去。<p></p></P>
我对浩然说:“你把中间的隔板拆掉吧,这样宽敞些。”<p></p></P>
他深深地看我,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才轻轻地摇头。<p></p></P>
心狠狠疼一下,然后是覆水难收的麻木。<p></p></P>
我们终是有不同的方向。窗外,咸涩潮湿的风吹起。<p></p></P>
终于做了喜欢的工作,忙也舒畅,连季节的转换都变得不那么清晰了。<p></p></P>
这里的夏天依然湿热,但我已不再惧怕,办公室和宿舍都装了空调,夏天于我,已只是一个季节的名字,一种惯性的回忆。<p></p></P>
一直都没有浩然的消息,我也很久没有再想他,我身边属于他的东西,只有那孤单的一只耳环。<p></p></P>
那天,报纸上登出拆迁公告,老房的地址赫然在列。<p></p></P>
我心微动,在一瞬潮湿。<p></p></P>
请了假,我赶过去。<p></p></P>
昔日嘈杂的老街上,一切荡然无存。老房子已经被推到铲平,在我和浩然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只余一个杂乱的土坑,隆隆的挖掘机热火朝天地挥舞着长臂。<p></p></P>
不久的将来,那里将矗立起一座高层公寓,掩埋掉所有属于过去的痕迹,回忆,包括感情。<p></p></P>
一刹那,惘然。<p></p></P>
我定在当地,听见一个迟疑的声音:“小童,是你吗?”<p></p></P>
转头。<p></p></P>
是浩然,他胖了,头发长了,穿笔挺的西装,我几乎认不出他。<p></p></P>
而我,干练的套裙,化淡淡职业妆,也不再是以前清寡如水的小女孩。<p></p></P>
而这一天,已是我和他相识的第七个年头。<p></p></P>
重逢,曾在心里想像过很多情节,却惟独没有今天的画面:没有激动相拥,没有不知所捕获量,就像昨天才刚刚见过。我只是站在他对面,淡淡地开口中:“你好,浩然。”<p></p></P>
我们在茶吧叙旧。<p></p></P>
浩然看我,长叹:“小童,你变了很多。”<p></p></P>
我笑,当真已是经年。我们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岁月的残酷。<p></p></P>
漫无边际地聊,那些旧事,还有分别后的情况。<p></p></P>
男友来电话说起晚上的约会,这才惊觉己是黄昏。<p></p></P>
走前,我拿出那个耳环交还给浩然。他捧在眼前,目光迷离,良久开口中:“原来在你那里。那年你出差,我突然得急性病毒感冒,在家昏醒不醒,一个女同事来送文件发现了我,搀扶我去医院,整夜守在榻前照顾。我一直不曾告诉你,以为你不知道的,原来……”<p></p></P>
原来,有些东西,岁月且直都弄错了。<p></p></P>
我和浩然,在尘土飞扬里,静默,怔住。<p></p></P>
如同遥远的最初,我们平静对视,用微笑穿越茫茫的岁月流年。然后像老友一样,握手,拥抱,分别。<p></p></P>
第七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青春是一本写完的书,依然,没有故事。<p></p></P>
爱情就是如此,发生了便是命中注定,淡出了便是过眼云烟。<p></p></P>
我和浩然再没有联系。<p></p></P>
因为,所有的结局,在那个相依为命的夏天,就已经写好。<p></p></P>
我们曾那样地接近爱情,却在最近的一瞬擦肩而过,然后,背道而驰。<p></p></P>
只是,那个夏天里发生的一切,依然潮湿而灼热地残存着,占据着心里的某个角落,不曾遗忘。<p></p></P>
终于知道:<p></p></P>
那个夏天,原是有名字的。<p></p></P>
那个夏天的名字,叫错过。<p></p></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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