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是中国标准的农民,个子不高,貌不出众。最大的特点就是自我感觉良好,比如说到个头,人家说他是三等残疾,他就用那句经典的语言回敬:浓缩的都是精华。自我感觉良好这一特点使他把清苦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公公念过几年书,爱看书读报,所以在乡下也就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他也老爱以读书人自居,逢到哪家有红白喜事,便乐于表现一下他吟诗作对的才学。主家在厢房摆好桌子,公公将红纸黄纸或白纸铺开来,先喝酒默神,酒至半酣,他的嘴里也念念有词了,估计一首对联就差不多了,然后挥毫拨墨。整个过程倒也像模像样。只是创作的东西都比较的粗糙,不太讲求平仄和格律。这不能怪他,因为他从来没有进行过专业训练,凭的全是一种感觉,一种悟性。比如他给一对新人写对联,上联是,山美水美春光美新娘最美;下联是,人新事新时代新创业更新。横批:全新全意。比如给一餐馆写的对联,上联:饥有佳肴醉有美酒随意随心;下联: 冷上汽水热上香茶可口可乐。比如春联,年年接福寿年年福寿,岁岁纳平安岁岁平安。
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特别喜欢他写的东西,说是读起来上口,听起来不糊涂。因此,在那个小山村,他的fans倒也不少。这使得公公每日里出门见到左邻右舍,打起招呼来气势一点儿也不弱于乡村干部。用公公自己的话说,我都没办法不觉得自己像个人样。
我每次下乡,公公都要把他新作的对联给我看,说是要我提点意见,其实酒翁之意不在酒,他真正想听的就是赞美。而恰恰他这个叫烟雨的媳妇,唱起赞歌来能美死人,其醉人的程度只怕80度的白酒都要自叹弗如。在听过我的赞美之后,公公便有了更多高兴的理由,以后的日子里自吹自擂起来甚至可以夸张到不着边际。
以公公的才智,干个村干部是绰绰有余。但直到如今快八十了,最大的官也就是我婆婆的老官,最得意的职务是他孙子外孙的爷爷外公。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些怀才不遇之感。公公一生与仕途无缘,推究原因得上溯到他的前辈。他勤奋的祖父花了一生的心血终于积下了几亩薄田,他同样勤奋的父亲守田又颇有成果,因此到土地改革时,所有的地产都充了公,之后顺理成章就收获了一顶“地主”的帽子,这帽子久经风雨,一直戴到八十年代初,才终于结束它的使命,他儿子也才有了读书成才的机会。为这点,公公对小平同志充满了敬意和感激,并将他视为自己寻找了半个多世纪的偶像和恩人。
公公爱下棋,但棋艺一直没什么长劲,我想这可能与他周围没有高手给他磨砺有关。每次要找他儿子下棋,他儿子就会找各种借口开溜。这个时候,公公就盯上了我,我装作没看见,赶紧起身去厨房找婆婆。还没等我开步,公公就发话了:烟雨,陪我下一盘。
起初几次,我心中是一百二十个不乐意,却也不得不装出两百二十分荣幸的样子。只要你愿意陪他下棋,他就像小孩子得到最喜爱的美食一样,那个乐呀,我都担心他的快乐要掀翻屋顶了。那个时候你问他要什么他都会慨慷赠与。他大女儿的儿子就曾经趁势打劫过,问他要了他最宝贝的一条狗。等他的棋瘾过足了,他那狡猾的外孙早将狗牵回家去了。这事让他足足后悔了三天,但想念那狗可能就远不止三十天了吧。
继续说下棋的事。
你先走,我拿掉一车一马两个卒子你也不是我对手。公公还没开始嘴里就先吹上了。
我不和他客气,因为你一客气,他就认为你瞧不起他,要和你翻脸的。
及至我要将他的军了,他又开始耍赖。
慢着,刚才那步走错了。
哪步错了?下棋哪能悔棋?
谁说我悔棋?我记错了,应该把马放这儿的,我眼神不好,放错地方了。
错了就错了,不能重来的。我将他的马放回原来的地方。
我本来就是要放这里的。他又将马拿回来。
你已经放那里了!我不肯让步。
烟雨!
听他的声音不对劲儿,一抬头才发现他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了。
于是知道了他儿子不敢和他对弈的原因。以后他想如何悔就由着他悔,有一次他竟然悔到重头开始,这样一盘棋有时要缠纠一个多小时,我对他如此夸张如此大胆如此坦率如此自自然然的“改正错误”表示了十二分的惊异。
但依然会陪他下棋,并心甘情愿的让他赢。因为每次他赢了,不仅仅满屋子都摸得着他的快乐,他还会兴致勃勃的拉二胡给我听。我一直喜欢二胡,对“二泉映月”、“化蝶”百听不厌。而这两首曲子刚好是公公最拉手的,一个那样粗糙的老人,一旦拉响了琴弦,就仿佛换了个人,他的世界只有音符,只有旋律,只有音乐的故事,只有音乐的情感。他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自个儿也化着了音符,化着了旋律,你坐在那间简陋的乡村小屋里,瞬间就有了一种蓬壁生辉的感觉。我疑心婆婆对公公有着至死不渝的爱恋,多少与公公拉二胡时精致的帅气的样子有关,我亲眼见过婆婆在公公的二胡声中,悄悄的流泪,也看到婆婆眼中闪耀着崇拜的火光。确切的说,婆婆不懂音乐,她懂的是公公。从八岁到这个家,二胡的音乐声就开始陪伴着她,从最初拉出来的难听的“8去8去”声,到今天如行云流水,几十年,公公的思想已经融入音乐渗透到婆婆的灵魂深处,引发她一生的共鸣。
或许由于念过书,有了些见识,因而公公对国家大事和政策法规比较的关注。也时常主动找人交流。但在乡村,要谈这么高深的问题,很难找到几个愿意并且能够一起讨论的对象。所以,我们每次回家,公公一定不会放过这样难得的机会。晚上一看电视,他就会给我灌输“三个代表”的重要思想,说我的工作一定要努力的体现“三个代表”,尤其要体现“代表人民的利益”,他说国家干部不能把人民利益放在第一位,那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个句子总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在我的耳边重播。我总是恭敬的全部接受。讲完了“三个代表”,接着开始宣讲他对“农民问题”的研究心得。他说农民问题是个很重要的很根本的问题,解决好了农民问题,才解决了温饱最基础的问题。烟雨,绝对不要小看农民,别以为他们只是些泥脚杆子,中国农民要把队伍排起来,那叫什么?壮观!(壮观,亏他能够用上这样可爱的形容词;让农民排队,也亏他有这样伟大的构想)。他对于时下很多人将良田改种花木很不以为然。他觉得那是贪图眼前的小利,他说,难不成将来吃花吃草过日子?粮食才是农民的根,老话说得好,仓里有粮,心中不慌。由于有了这样的指导思想,他一直很努力很执着的耕种着他的三亩两分地,公公是干农活的好把式,七十多下地耕种的功夫依然宝刀不老。这是他的骄傲。
说过了国家大事,我们一般就赶紧说困了,要睡了。不然,他的历史故事一开场,一时半会没得完。总是先说三国演义,然后是隋唐演义,最后会是水浒。我也不知道他这样排列的原因是什么。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话说这梁山一百单八条好汉……
这是他的一些开场白。他讲得不是不好,相反还相当的生动,可是这些故事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已经烂熟于心了。所以每每还没听完“桃园三结义”我就开始昏昏欲睡。公公的精神却永远那么好,我疑心是喝了酒的缘故。公公爱喝酒,而且喜欢在晚上边看电视边聊天边喝。喝一口酒,会赞一声,这样活着真是不错。再接着讲他的故事。
“张飞大喝:‘害民贼!认得我么?’”、“小子,我看你往哪里逃!”我的瞌睡时常会被他用男高音喊出的这些句子吓跑。慌慌的转头看公公,他正摇头晃脑,脸上有一层深红,那是酒染上的,在一种奇妙的酒香和他认真渲染的书香味中,他是真的醉了。莫名的感动缓缓的升腾,我感动于老人能把如此单调而清贫的日子过得如此的有韵味。伴着感动的还有淡淡的酸涩,公公需要观众,需要有人为他的人生喝彩(是的,无人喝彩的人生,终归是寂寞了些)。他的演出高明也罢,拙劣也好,我知道他已经尽力了。
那个时候,我很想对公公说,其实您真的很了不起。
公公没有使用过手机,初次见很稀罕,便要了我的手机,想拿出去显摆显摆。但一时不知放哪儿好,揣口袋,怕掉了;挂脖子上,那不行,像个小女娃。我说那挂裤带上,男人都这样子。他掀起自个儿的衣瞧了瞧。
烟雨,不行啊,我的裤带是布绳呢,拴不牢啊。
婆婆发话了,你别拿出去了,要掉了,好几千块。
刚一说完,电话响了。公公慌慌张张的接了电话。
喂,找哪个?……找烟雨……你是哪个?……我是哪个?我是烟雨……我是烟雨……你咋骂人呢?我真的是烟雨的公公……喂,喂,不说话?没声音了。什么人这么没礼貌。
公公很不高兴。
婆婆说,有你那样说话的吗?说话说半句,骂你,活该。
公公呆了呆,然后就嘿嘿的笑。正比划着把手机放哪儿比较合适。手机又响了。
喂,找哪个?……又找烟雨啊……我是她老子……什么,你才是她老子……胡说,我才是她老子……你胡说,我没胡说,我是她老子。
给烟雨说!婆婆有些着急。
我跑到堂屋,接过电话,才知道是我父亲打过来的。
原来两个都没错,都是我老子。
吃午餐的时候,公公回来了,揣着手机出去逛了一圈,回来特别神气。手里还提着一小篮鸡蛋。他告诉我,这手机可是帮了大忙,李家的媳妇难产,亏得有手机打电话叫救护车,不然只怕要一尸两命。烟雨,我刚才可真是威风。
看公公脸放红光,可以想见他刚才是怎样的意气风发,公公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什么时候都不忘记制造这种机会,并抓住这种机会。他的快乐总是那么真实。
你这鸡蛋哪来的?婆婆问。
哦,是李家婆婆要送给我们家烟雨的。
要她送什么鸡蛋呢。小事儿,不用了,她攒几个鸡蛋也不容易。我说。
婆婆接了话头,烟雨,那你得收下,你不收李家婆婆会说你瞧不上她。
一篮鸡蛋,沉甸甸的情义。乡下人就是这样的纯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在他们已不仅仅是一句格言,而是最具体可感的行动。
吃饭的时候公公胃口特别好,说下午想拿我手机去一老朋友家,让老朋友给儿子打个电话,聊聊家常。末了感叹道:这东西真是宝贝。
那给您买一个。我说。
不要,不要。真有这东西,我还担心睡不踏实呢。
公公上我们家比婆婆来的次数多,但每次就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准会回家。有一次,公公差点把我的魂给吓没。
那天晚上,风大雨大,显得很不安宁,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他儿子因为公事,回不了家。家里就剩下我和公公。因为公公一直把我当女儿,所以也就不怎么在意。
可是睡了不一会儿,就听到有脚步声。我以为公公上厕所,也没放心上。接着有蟋蟋嗦嗦的响声,还有金属声。我很奇怪,起床悄悄的开了门,发现公公拿着绳子和菜刀向我的卧室方向走来。
公公想干什么!我立即关了门,心砰砰的跳起来。虽说公公在他们家乡一点绯闻都没有。但是,可是,在他们乡下,公公和媳妇之间的桃色事件并不稀奇。哪家娶媳妇,乡邻总会打趣公公,可以烧火啦。烧火的意思就是公公与媳妇之间有那么点破事儿,及至哪家新媳妇生下了孩子,大家又会开玩笑:瞧瞧,这孩子的眉眼和爷爷一个模子出来的。说这话时,都笑着看那位新上任的爷爷,众人的眼神有些暧昧。对于这种过分的玩笑,绝对不会有人生气。
公公给我的感觉更像个慈父。但公公晚上喝得好像不少,差不多给我讲了不下八个历史小故事,算算,每两个故事一杯酒,也有四杯之多吧。酒这东西除了会使人讲真话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让人分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年龄,由此把许多不可思议、无法理喻的事变成现实。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恐惧随即把心填得满满的。我急急的把门反锁上。公公听见锁门声,问,烟雨,怎么啦?
你别进来!你走开!我惊叫起来。
他的脚步近了,仿佛就在耳边。
怎么啦,烟雨。做恶梦了,醒醒,烟雨!
你走开啊!你走开!我哭起来。
公公更加着急,使劲拍门。
你走开!你再打门我报警了!
是我,烟雨,不是贼。
我知道是你,你走开,你拿着刀,拿着绳子想干嘛?
哦,我想把阳台上窗户钉稳了,绑牢了。你没听到风吹着,啪啪的响吗?我怕搅得你睡不安稳。
我的上帝!我拍了拍胸口,虚惊一场。
第二天我休息。我起床的时候,公公已经起来了,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见到公公,我觉得很惭愧,也不好意思,自己是真小人了一把。
烟雨,看你胆子那么小,我看是不是给你每张门再装把锁。
不用,没事。公公那样聪明个人,不会不知道昨晚我对他有什么样的误解,但他装迷糊,倒免了我的尴尬。这让我一方面更加的惭愧,另一方面也说不出的感激。多宽容,多善解人意的老人。
吃过饭,公公提着包,走了。
我刚刚关上门,就听见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公公。
烟雨,记得晚上把门锁落实了。
好,我记住了。
关了门,不到一分钟,又有敲门声,依然是公公。
烟雨,要不睡觉放把剪刀在床边,可以压惊。
好,我知道了。
第三次敲门声隔了大概有两分钟,还是公公。
烟雨,以后不用给我买鞋子,虚花钱就少用点。我喜欢穿你婆婆做的布鞋,几十年都穿习惯了。这酒我还是很喜欢的。
喜欢就好,只是一次别喝太多啊。
烟雨,下次不用买这么贵的酒,三星的就行了,三星和五星喝起来味道也没太多的差别。一对五星的可以换十对三星的,对不对?
您的算术学得还真不错。我们都忍不住笑起来。
公公走了,我等了一会,终于没听见敲门声了,楼底下却传来公公哼花鼓调的声音,那是公公心底美到极至的一种外显。
婆婆过世之后,公公沉默了很多,时常揣着酒瓶和二胡,坐在婆婆的坟边,喝酒,演奏。那首“化蝶”的曲子如怨如诉,动人心弦,演奏者满腹的心事,合着一个个音符,静静的走入野花和野草围绕的坟堆,音乐把阴阳两隔的公公和婆婆紧紧的连在了一起。
婆婆过世后,公公也写过一些句子,记忆最深刻的是这样几句:朝朝念朝朝念六十余载琴瑟和鸣,时时想时时想两万多天苦辣人生。就两句话便将两位老人六十年来相濡以沫的岁月作了最精确的提炼。还有两句,独立窗前人影淡淡去 ,孤眠梦境笑颜浅浅来。细腻的表达了老人对自己老伴深切的怀念,其诗的凝炼和诗的意境当然是无法与苏轼的“悼亡妻”相提并论的,但其感情的深度和浓度却丝毫也不逊色。
从开始将离婚正式摆到议事日程,就没再见公公。不敢见,怕看到公公已然花白的头发;怕看见他日渐模糊的眼神;怕听见他对我说,烟雨,这个话说血溅旋午门……怕听到他再一次叮嘱,烟雨,睡觉记得把门锁好,出门过马路小心汽车……是的,我害怕我会因此而再一次妥协,妥协在公公的忧郁和幸福之中。
至此,很久没见公公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依然健康而快乐,不知道他的二胡有没有染满灰尘,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兴致勃勃的喝酒吟诗作对。
想念他的历史故事,想念他的二胡独奏,想念和他下棋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