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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1 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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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毒
他负着行李,在山间的小道上赶路。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他抬头看看天,西边的天空满布着变幻的云霞,光彩流动,一轮扁圆赤红的太阳,静静地下沉。
得加快脚步了。
他想。根据地图,此地离西梁女国仅有五里路程,如果走快一点,大约不到天黑,便可进城了。
西梁女国。。。。。。
他按了按背上的包裹,脸上不觉露出笑容。这个包袱里面,全是苏州最好的胭脂花粉,花钿香油。早就听说西方有一奇异的国家,国中无一男子,渔樵耕读,皆是裙钗之辈。
想这边地鄙乡,哪里见识过大唐红粉的妆扮?这些精致的物事,拿来这群女人中间,还不
争抢一空?便是要个天价,想必她们也是争先恐后的。此番千里迢迢,虽然辛苦些,也就
值了。
运气好的话,兴许有个异国美女垂青,就走上桃花运了。。。。。。他嘿嘿地笑了起来。
转过一个山坳,他忽然听到一阵缭绕的乐音,清清亮亮,弹珠溅玉地,如仙乐乍离云
端。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分明是极高妙的琵琶。他暗暗赞叹。苏州教坊里那一曲缠头不
知数的喜眉姑娘,也不能弹到这样。
他着了魔似地,被那乐声牵引着,两只脚飘飘荡荡一路寻了过去。
那女子坐在一棵大龙爪槐下面。
身上胡乱缠了一块褐色粗布,蛮夷女子,不知羞耻,那块布自两臂以下才开始缠,裸
露着丰圆的双肩与一双藕臂。小腿半露,两只赤足踏在泥土上,犹如尘埃里开出来两朵白
牡丹。那布极粗极陋,越显得肤如凝脂,让人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怀中抱着一面黑漆琵琶,弹出琮琮仙音。
她头顶上,龙爪槐的枝桠张牙舞爪地恣肆伸展。
他惊呆了。
刚刚念及艳遇,艳遇便出现了。并且是如此纯朴原始的艳。在大唐哪里得见?这女子仿佛才从大地中生长出来的一株植物,汁液饱满,芳香欲流。
不知不觉,他已站在她的面前。
乐声暂止。他低头,无措地望着她。
“过路的大哥,你从哪里来?”女子的声音,懒洋洋的醇厚,滞涩娇媚。听了会醉人的。他喉咙发干,一颗心,已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小可大唐人氏,特来西梁女国贩卖胭脂花粉。姑娘。。。。。。你可也是西梁国人?”
她抬起头来对他?笑。看清了她的脸。乌黑的头发潦草地挽在头顶,一无插戴。素着一张脸,不施脂粉,但眉心处一点殷红的痣,如未凝的血珠,散发邪气的诱惑。他如遭雷击。
几缕乱发散落下来,沿修长的脖颈滑落,被微微的汗黏在胸前那一片雪白上。盘曲缠绕。他吞咽着口水。
从不曾知道,黑与白,是这样要命的鲜艳。
艳。
便是这个字了。
这女子粗朴到了极致,素到了极致,却也艳到了极致。
这艳,不是人所能够抵挡。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家就在附近。”
完全答非所问。但,他心旌摇曳了。轰轰的巨声,响于耳际。
她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重又低下头去拨弄起琵琶来。
那勾魂摄魄的声音。
水晶帘。
红绡帐。
鸳鸯锦。
人,成双。
他喘息着伏在枕上,一只手指缓缓地在身边女人的眉间滑动。
他在抚摩她的红痣。
那晶莹欲滴的妖艳的一点红。它蛰痛他的眼睛。
“是天生的么?”
她不语。
只微笑着点点头。然后捉住他的手,将它移至她的胸前。
那触手柔若无物的温软。他的手指轻轻地沉陷。
他颤抖了。片刻之前的欲仙欲死,尚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泛滥。令人软弱的极乐。在家乡的时候,他也不是没领略过女人的滋味呵。那娇弱的玉婉,丰柔的蕙岚,甚至强悍冶艳的娉娉。但,这些女人都不曾令他如此刻这般地,失去一切的力量,只想死在她的身上。他的眼前,烟花怒放,万念俱灰。
这女子带他脱离人间。
不论是上天堂亦或下地狱,他都是要跟她去的。
他把脸埋藏在她腿间。有茸茸的细草扫过他的唇。闻到又腥又香的气味,燃烧他仅剩的神智。他喃喃地说:“小妖精。你这个小妖精。”她的手揉搓着他的头发。他忍不住了,一跃而起,压在她的身上。凝视着她天真的眼睛,他用双手捉住她的脸颊,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我一定要娶你。你叫什么名字?”
“毒。”
“你叫毒?”
他诧异地重复道:“多奇怪的名字。”
“但是我就叫毒。”她娇媚地笑着,伸出一只洁白的手轻轻摸着他的眉毛。“你说要娶我,是真心的么?”
“自然是真心的。我要带你回大唐,让你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我要给你起一座小楼,让你住在最繁华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他许诺着。“毒,嫁给我。”
“你真的喜欢我?你肯为我死么?你愿意为我死么?”
“我愿意。只要你跟我走。我什么都肯。”
“你说你愿意为我死。”
“我愿意为你死。毒。我愿意为你死。”他模糊地低语着。欲念又起。他伸出手去捉
她那只在他脸上不停摸索的小手。他握住了一件冰凉坚硬的东西。
那是一只,黑褐色的,边缘锋利的巨螯。
他的手指被割破,鲜血滴在她雪白的胸膛。
艳艳的,一点红。
女子在他身下,眉心的痣发出妖异的光。
“来人,把他拉下去。”她用那只螯灵巧地沾起他的血滴,放在口中吮吸。
来不及害怕。他已被两个婢女拖下床来。她们力大无比。
“你。。。。。。你。。。。。。”他跪在地上,牙齿打着战。
婢女躬身道:“洞主,这人如何处置?”
“做人肉馒头。”她意犹未尽地吮着那只巨大的螯钳,忽然把眼睛盯在他身上,格格
地笑了: “你不是说你愿意为我死么?这是你自己说的。现在你有机会为我死了,是不
是?哈哈,你愿意为我死!”
“毒。。。。。。”
她叹息着:“男人,你很蠢。但是有一句话你说对了。我真的是个妖精。”
她厌倦地挥了挥手,令婢女将他拖下去。他的双脚在地上不甘地蹬踢着,愤怒地吼叫:“妖怪!妖怪!我瞎了眼,爱上你这个妖怪!魔女!没有人心的!”他的怒吼渐渐变成绝望的嚎叫。“是我活该,我为什么要爱上你?你诱惑我,魔鬼!我该死!我该死!天啊──我怎么会爱上一个魔女,我作了什么孽啊──”
女子跳下床来,用另只未变成巨螯的纤手托起他的下巴。
“男人,在你死之前,我要让你明白一件事。”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天真明亮。“作
孽,并不在乎你爱的是谁。如果注定了那是孽,就算你爱的是佛,他也会变成你心里的魔
。你明白吗?”
她的微笑,渐渐扩散了苍凉。
他没机会反驳了。他一路蹬踢着尘土,被拖下去了。
女子赤身在华丽的卧房中走动,带着惘然的笑容。她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哀嚎。
她打开那男人的包裹,逐件检视。宫粉,胭脂,额黄,翠钿,桂花油。来自软红十丈
中的一切令女人美丽的魔法。但,她美丽给谁看?曾经有一个时候,她是美丽的。有不沾
泥尘的身,有纯白炽热的心。只是到头来都成无谓。
她唤来婢女。“这些东西,赏给你们罢。”
新出笼的馒头盛在漆盘里端上来了,热腾腾地冒着白气。这景象真是好看。
我在一张花梨木小几上刻下一道印痕,深深的。这几面上已经有七百三十八条刻痕。
我刻下第七百三十九条。我记录着那些路过的男人。
我记得最初这张小几是平滑如镜的。但是渐渐地,它在一个又一个男人的经过中,变
得班驳丑陋,布满累累的伤痕。我微笑了。我的容颜,永远肤如凝脂。
很久以前,佛说色身无常,皮囊不过是暂时的居所,刹那便朽坏。
我保住了这无常的皮囊,但我的心早已腐烂得不可收拾。
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
这茫茫的尘世里,一个又一个男人与我短暂地交会。他们爱恋过我。在那情欲缠绵的
时刻,我相信他们是爱我的。
佛不爱我,但人爱我。这虚幻的色相,足令凡人不克自持。我满足了他们的欲望,然
后收集他们的肉体和灵魂。只是他们的温暖,激情,亲吻与汗水,在我心底烂出来的那个
大洞里空空地坠下去,永远填不满那疯狂的饥饿。
只因我无法忘记佛的光明。所以我堕入万劫不复的黑暗。
对佛的爱欲是我的孽。对我的爱欲又成为那些男人的孽。欲欲流转,孽孽相因,永无
穷尽。这滚滚的滚滚的红尘啊。我的泪水坠落。
每个男人在肌肤相亲后都发誓要娶我。共度一生。白头到老。我喜欢听他们说这话,
就算明知道不可能实现。诺言多美丽,令人遗忘生命的空虚与荒凉,只可惜不能长久。所
以我宁愿选择吃掉他们。盟誓的瞬间成为永恒。没机会变质了。
我拿起一个馒头,细细地咀嚼。他的温度与气味滑进我的肠胃,多么香甜。我满足地
叹了口气。能够填充的,至少还有食欲。
我这样的,蛇蝎女子。
-----这篇可有可无。。不过因为室友说起一个朋友的女友是蛇蝎女子,忽然觉得自己写的就是一个蝎子女子。。
第六篇--------女儿国
西梁女国最近热闹得很。
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热闹。连我这地处边境的琵琶洞都有所耳闻。
听说来了四个从东土大唐西去取经的和尚。
和尚是男人。
这个国家没有男人。
女人靠饮子母河的水传宗接代。过去偶有外边的男子来这个国家,不是还没踏进城门就成了我的食物,就是被国中妇女杀害,割下肉来做了香袋。
难道这个世界上魔无处不在。
我是妖精,但那些俗骨凡胎的女人,心中亦有如此凄厉的杀机。太长久的荒芜与寂寞。这四个是唯一的幸运的例外。据说其中一个是唐王的御弟,赫赫有名的玄奘法师,另三个是他的徒弟。据说三个徒弟相貌狰狞,神通广大,有降龙伏虎之能。或许因为如此,他们才在这个绮丽而危险的国度里得保性命罢。
又有传言,西梁的女王看中了玄奘,欲以一国之富,招他为王,自己甘愿为后。
这事已经尽人皆知。
我坐在洞府里听婢女们议论着这段佳话,七嘴八舌,其中不无羡慕之意。
嘿嘿地冷笑。我倒要看看,这世上有没有真真心如铁石的佛门弟子。
女王长得很美。杏眼桃腮,盘得高高的发髻正中插一只累丝点翠的金凤,凤口中衔着的珠串在额前摇摇曳曳,一如那动荡的芳心。
我隐身在柱后看她。她正执笔,在一张纸上描画一个男人。女王显然兰心慧质,人像从无到有,一点一点在她手下呈现出来,栩栩如生。只见那人,身形修长,丰神俊朗,唇红面白,目似寒星──好一个翩翩浊世的郎君。那一笔一笔描下去,都是爱意。绵绵勾勒,浓浓着色,她将自己的灵魂纠缠在这些线条里。她认真地抿着嘴,仿佛在经营一项惊天动地的事业,但是笑,笑从她的眼睛里,漫漫地漫漫地溢出来,止也止不住。
谁也不能,让东流的春水回头。
我叹了一口气。
她完了。
她真的爱上这个男人了。她的笔,她的唇,她的笑。傻子都知道。
这男人真的就这么好么?令她颠倒若此。也不过是个稍稍登样些的男人罢了,她知道他什么?一个万里迢迢来的陌生人。他只是路过她这里。但,谁说色相只是虚幻?为什么不会是他的三个徒弟,单单是他?我把投注在女王脸上的目光转向那幅画。他长身玉立,
一袭大红袈裟垂曳到地──啊,忽然之间,一根锋利的刺贯穿我的五脏六腑。多少劫之前,我第一次在漫天的花雨中看到佛,他眉间有金色光,照彻无量世界。我的眼光,从莲花瓣的缝隙中,沿着紫金袈裟壮丽的衣褶一路滑上去──那慈悲的无情的袈裟啊。
我的指甲刺进自己的手心。
有女官宣道:“大唐御弟晋见陛下。”
女王的粉脸霎时通红。她慌慌忙忙,手脚笨拙地,卷起那幅画像。象个做错事的孩子。她不是“陛下”。
她是个春心萌动患得患失的小女人。
那家伙来了。
迈着庄重的步子,一脸的正气凛然。
“陛下,贫僧师徒四人已在贵国迎阳驿耽了不少时日了。今日特来请问陛下,何时倒换关文,让贫僧等西去?”
“御弟,你看这朵牡丹开得可好?”她指给他看。“大唐的牡丹,和我国的一样么?”
“花开见佛,心即灵山。”寻常的机锋,明显的拒绝。
她只作不懂。
“御弟,牡丹虽好,若无人见赏,也便白白地萎谢了。多么可惜呀。看花须及时。”她企图用花花草草,这些幼稚的手段,博他心动。
玄奘道:“陛下,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
女王不懂这贼秃含混的言语,容光焕发。也许她以为他说的天国,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那个天国。但我看得太清楚。他不会为她留下来。他不会。
他的生命,是献给佛的──
女王的眼波盈盈脉脉。她根本就不象一国之君。成大事的人,必须冷血。但她为了这一个男人,祖宗的基业,万世的尊荣,可以毫不在乎,轻轻抛却。
这花花江山,抵不上他一根眉毛。
只是她舍得王权富贵,他却不肯破戒律清规。
她只要数十年平凡的双栖,他要的却是孤独的永生,清净的不朽。
我冷笑了。你以为这世上真有不朽这回事?
我开始怜悯她。这个美丽的愚笨女人。她太柔太软太善。就算玄奘再冷酷,再无情,欺骗她,遗弃她,践踏她的一片真心,那完全是在一个冠冕的善行的名义下实施的暴行──她都不会恨他。
我看透了她。
多少年后,不相干的人们提起这回事,会翘起大拇指夸一声玄奘好和尚,不为色诱,佛心坚定,是我大唐的骄傲。但她得到什么?
等待她的,只有心碎。
而且成为旁人的笑料。她将孤独一世,到她老了的时候,她还会满怀柔情地回忆起年少时遇到的那个英俊的大唐御弟,痴痴地想,他不能爱我,因为他有更伟大的事要做,他是多么高尚啊──她并且会对他充满感激,为他所给予她的甜蜜的伤害──
这女人天真善良得令我对她陡生恨意。
他与她同乘凤辇出城来。三个徒弟,牵了白马随于辇后。民众百官,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好不风光。
她挽着他的手,眼角眉梢那醉意快要把全身都融化。他已经答应与她成亲,倒换了关文,今朝两人共送三个徒弟上路,回宫后,今晚便是合卺之夕了。啊,终于皆大欢喜。她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但我在等待着那必然的结局。我知道它一定会来。就象斗柄指北,玄奘一定向西。那是他命里的方向,没有停留。
女王脸上一片坦荡荡的喜气,毫无疑虑。玄奘亲口答应过不会走的啊。她全心全意地信托着他。如一切单纯美丽的女人,她们的爱情象花,任性而迷茫地开放,相信蝴蝶来了就不会走。他说过的,他不离开我。男人的诺言,死死地握在手心,就算等成了望夫石,
他说过的话还是石中的玉。
但一个蛇蝎女子,透过花好月圆的美梦,眼光可以直抵那冷酷的底纹。
因为心已烂成一个无底的空洞,所以没有任何幻想。
世界上没有花开不败的诺言。
我等着他的证明。
“陛下请回,让贫僧取经去也。”──他果然说了。斩钉截铁,义无返顾。在一个恰
当的时机。好和尚。我淡淡冷笑。
女王的脸,因震惊过甚,反而麻木。那一瞬间她平静如死人。所有的女子,在这种时候,都是这样的反应。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她以为她不信,那就不会是真的。──“你说过的,你不离开我──”我不等她说出这句话,平地掀起一阵旋风,将玄奘摄去。
我不要她眼看着他一步步远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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