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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在盼望一次大雪,漫山遍野,纷纷扬扬,将这真实的让人感到虚假的世界变得朦胧迷离起来。”
紫风给伊恩写信时,最后一句如是说。她搁下笔,眼前仿佛真的看到了那铺天盖地而来、却又不让人感到压力与厌烦的雪花。那雪花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地奔向她的怀抱。紫风宁愿自己只穿着夏天轻便的短装,好让自己裸露的每一寸肌肤都能吮吸着雪花的轻凉与柔香。
紫风叹了口气,叹息声寂寞地行进在空中,没有着落,彷徨了许久,才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坠落。在坠落时谁也听不见那声音中蕴涵的几许感慨。紫风小心地折起信纸,她感到纸中有个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有什么东西正在下坠。紫风明白,这封信其实是写给自己的,永远不会有寄出的一天,信完成的那一刻,它已有了归宿。
紫风说不清为什么会心血来潮要给伊恩写信。就好像一个小女孩总是天真烂漫忽闪着灵动的双眼,蹦蹦跳跳地走在开满樱花的街道上。终于有一天花都谢了,憔悴不堪的枝头寥落地诉说着春天。小女孩走过花树时忽然明白了红楼梦上看不懂的那一段葬花词,以前为她所嘲笑过的柔肠千折、感时伤春慢慢显出了真意。紫风便在类似的心情下,一颗心淤塞了太多不知名的烦闷,只想一诉,想有个决口让思潮汹涌而出,想让笔牵引着自己进入雪花遍地的世界。
电话铃声响起,如沉睡在好梦中的人忽地被不识相的闹钟惊醒,紫风浑身一激灵,心狠狠一跳。好容易镇静时,铃声又停了,像是从未响过,电话寂静地如一只玩具,孤零零地缩在墙角。紫风的目光胶在电话上,思想却在房间中乱跑,她有点盼望铃声再次响起,再响起时,那端的声音会安静而快乐地说:“我回来了。”
伊恩一直与她同班,从幼儿园到高中,两人住得又近。紫风熟悉他的脾性就如熟悉自己家的猫。记得就是那只名叫“丢儿”的猫让他们成为好朋友,而它在陪伴他们走过13年漫长的岁月之后,在高考结束的那年暑假,安详地步入了天堂。在紫风与伊恩一起埋下丢儿的那个夜晚,紫风为伊恩举行了有生以来第一次饯别。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紫风那时如看不懂葬花词一般不曾领会其中的感触。少年不识愁滋味。他们那时斗志昂扬,都迫不及待地想走入大学校园里享受青春的自由。葬了丢儿后,紫风的伤感很快被伊恩充满憧憬的话语所吸引。他们面前砌着城堡似的食物,在前程似锦鹏程万里的谈话声中不知不觉消磨殆尽。那时候的紫风消化能力特别好,话也特别多,还特别乐观,饯别仿佛只是一次寻常的聚餐,紫风和伊恩吃得热火朝天,谈得宾主尽欢,然后一别就是一年。
大一那年寒假伊恩竟没有回来过年,仿佛一粒尘没入了皑皑白雪中,一去就没了踪迹。伊恩大概觉得这样很过瘾,一开始还曾写信,到后来只言片语都没有了,只在春节前打电话向母亲拜年。伊恩的母亲有时见到紫风,就会拉着她诉苦。听多了,紫风心里烦起伊恩来,她觉得他有点不近人情,而他半年来只给她写过两封信的行为更让两人空间的距离慢慢地溶在了心里。
丢儿忌日那天,紫风不知怎么就记了起来,自己吓了一跳,原来一年的时光已流逝如水。她于是又想到伊恩,一股柔情悄然升起,饯别那天的融洽无间像是刚发生过。她静坐细品着往事,待心被温润得醉醺醺后,提起话筒想给他打个电话。谁知道那一瞬间她怎么也想不起他的电话号码。紫风在沮丧时有几分心惊,撂下电话,换上新买的百摺裙,索性跑到他家里去找他。紫风对伊恩的满腔热情在按了五遍门铃没有回音时突然悬空,酝酿的情绪顿时因无从发泄而转向相反的方向。在慢慢走回家的途中,她浑然不觉毒日炙得人发晕,恍恍惚惚,觉得走在梦里,那个叫伊恩的人仿佛不曾存在过,仅是心中的意象。
直到暑假过了一半,伊恩带着远方的特产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紫风的家门口。紫风的母亲因为他只给女儿写过两封信而态度冷淡,伊恩重重背来的一包特产被她随手扔在厨房的某个角落。紫风见了晒黑的伊恩,微微有些吃惊,随后是喜悦,再后是十分的客气。几句寒暄和伊恩有意的打趣说完后,片刻的沉默使紫风清楚地看到了两人间的生分。紫风的母亲时不时和她搭话,问她某某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回答时她瞥见伊恩脸上的尴尬和无法安定的目光。紫风忽然觉得坐在她面前的是个刚刚认识的朋友。
她有些伤感,很快重拾旧日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然而侃了没多会儿言语又见干涸。最后的几句,彼此都察觉到对方的刻意。紫风诧异一年的变化可以如此严重,不由微笑起来,也许是她太过矜持与客气。伊恩见她终于有发自内心的笑,像是松了口气,谈吐顿时流利。他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外面精彩的世界,她有心无心地听着,忽然说,你知道吗丢儿忌日那天我去你家找过你。伊恩一怔,显示出被打断后的莫名其妙,忽而听懂了,却来不及挽救他手足无措的对答,他叽里咕噜打着哈哈,说着紫风听不懂的逻辑语言。
后来的气氛其实很好,纵没有歌舞升平起码也算谈笑风生。紫风尽量在忘却,因为伊恩似乎无法记起。在交谈了近两个小时后,伊恩心满意足地告辞。而他步出门的那一刻,她却搞不清到底和他说了什么。唯一能想起的便是有关丢儿忌日的那句话,然而伊恩的回答成为凌乱的空白。
紫风在帮母亲做家务时,才第一次感受到失去好友的痛苦。她的手机械地在地板上拖来拖去,心神仍在伊恩身上晃来晃去。伊恩原来不仅仅是字面意义上的同学与朋友,他早与丢儿一样,成为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段记忆。但那一切都只是曾经。曾经沧海。紫风想她是太忽略伊恩在心中的地位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他渐渐有隔膜。他虽然变了,但这并不应该改变什么。也许因为紫风没有变,于是两者的交集便在伊恩的变化中减少。她这才明白一直都没有真正懂得他,因为她从不需要也没有用心去探求。
紫风作了如是解释后轻松许多。她试图在未来重建与伊恩牢不可破的亲密关系。然而这一别后他又隐身了,她连发三封信都投入了冥冥中,两座校园的空间距离似乎有银河那么长那么宽。紫风纵不气馁,此时也意兴阑珊,只是在母亲贬低伊恩时,仍会理由充足地为他辩解。她心里知道,这又何尝不是在说服自己。
伊恩像台风,来去匆匆,全没来由。大二寒假一过初三就走了,暑假时天天早出晚归,住了没多久又回学校去了,紫风吃了两次闭门羹后也绝足不往。大三那年圣诞,紫风想了很多遍,终于还是寄了张卡,这回总算在过年时见到伊恩,又是提着满满的年货来拜年。也许是在春节暖洋洋喜融融的气氛烘托下,紫风的心情被感染得觉得人生满希望。伊恩陪她玩了三天,像是最后的狂欢,在开学后又没了音讯。
紫风已经习惯了他忽高忽低的热情,于是在大三那年暑假索性彻底忘了这么个人。她把最后三天的美好印象塑成了相片,压缩在心底的角落,对她而言,有回忆就够了。人不能要求筵席不散,月常完满。
后来毕业,中学同学有机会聚在一处,伊恩没有来。有人说,他在远方有了位女朋友,据说是一进校就一见钟情,为了她连春节都不回去了云云。那时紫风已断了和他的联系,而少年时的亲密也不再记忆清晰。在回答作何感想时,她淡淡说了声——“美丽的爱情故事”。
紫风想忠于爱情的人也会忠于友情,珍惜爱情的人必将珍惜友情。只是她仍然不懂伊恩。她忽然感到深深的寂寞已在四年中扎根于她的骨髓中,她根本承受不了失去伊恩。
她摊开纸,素白的信纸犹如失血的病人,等待她的抚慰。用心写下:“伊恩……”她不知道是不是伤痛都可以愈合,裂缝都能够修补,但显然笔管里流淌出的墨水,可以填补许多空白,理清她的思路。她并不想泄露太多心事,然而犀利的笔还是破开一泓深潭,将那隐秘幽婉的情愫曲折地呈现出来。
写完信后紫风又重看一遍,慢慢看出了许多从前不曾意识到的情怀,而可怕的笔竟把它们淋漓尽致地吐露。她陷入了沉思,她想即使伊恩真的能读到这封信,他也绝对无法穿透那字面,无法了解她欲语还休的心事。
所以这封信只能写给自己,她明白,所有的一切只有说给自己听,言不尽意,这世上能懂自己的,别无他人。
于是在一个闷热夏日的中午,紫风把信小心到塞进信封中,又小心地糊好封口。她恍惚感到清凉的风吹过,丢儿轻巧地跳过她的脚边,来来去去地撒娇。而她也预感到,在未来的某一天,伊恩又会像风一般飘至,也许仍会飞逝,但风毕竟吹过。
这世上循环往复的风景纵是让人忆起一些什么。她也会改变,也会在谁的生命中匆匆而过。她只希望能留住片段的心情,就像那雪花,生命短暂而美好。当雪花开满山坡时,紫风从沉闷的夏天看到了一丝希望。她丢下信,打开门,迎着阳光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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