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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推荐]《夜玫瑰》(蔡智恒新作)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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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03-9-13 15: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最近看了痞子蔡的《夜玫瑰》,这是一本寂寞的人写给寂寞的人看的书,虽然不像他的处女作《第一次亲密接触》那样轰动,但我觉是有必要放在这里,在爱情不确定的年代,蔡智恒永远让每个人心中的纯爱本色得到归属~~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03-9-19 09:10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吗

那借给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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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19 09:16 | 显示全部楼层
等阿拉有时间再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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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9-13 15: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叶梅桂 》

叶梅桂
      

玫瑰花儿朵朵开呀,玫瑰花儿朵朵美
  玫瑰花儿像伊人哪,人儿还比花娇媚

  凝眸香处,花影相依偎

  柔情月色似流水,花梦托付谁

  --以色列民谣--夜玫瑰(Erev Shel Shoshanim)

  我循着纸上的地址,来到这条位于台北东区的巷子。

  尝试了四次错误的方向后,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地方。

  按了七楼之C的电铃,没人接听,但两秒内大门就应声而开。

  电梯门口贴着“电梯故障,请您原谅。多走楼梯,有益健康”的字条。

  只好从堆放了八个垃圾桶的楼梯口,拾级而上。

  爬到七楼,看见三户人家沿直线排列,中间那户的门开了五公分左右。

  我走了九步,到门口,推开门,走进去。

  我看了一眼,阳台铁架上的六盆植物。

  夕阳从西边斜射进来,在阳台走道和盆栽的叶子上,涂满金黄色。

  我转过身,然后屈身脱去皮鞋,走进客厅。

  “打扰了。”我说。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客厅的摆设,一只黄色的长毛狗就向我扑过来。

  我双手马上护着脖子,蹲下来。

  “小皮!不可以!”耳边传来一位女子的低喝声。

  然后,我感觉那只狗正在舔我的右手掌背。

  “你在做什么?”女子应该是在问我。

  我缓缓放下双手,站起身,摸了摸正向我摇尾巴的狗。

  客厅里有五张蓝色沙发,左、右各一张,中间三张。

  沙发成马蹄形,围绕着一个长方形茶几。

  女子坐在中间三张沙发的中间,右脚跨放在茶几上,看着我。

  “自卫。”我回答。

  “这样为什么叫自卫?”她又问。

  “一般的狗都是欺善怕恶的,采取主动攻击的狗很少。”

  “是吗?”

  “嗯。所以当狗追着你吠时,你转身向它靠近,它反而会退缩。”

  “如果你转身靠近,而它并未退缩,怎么办?”

  “问得好。这表示你碰到了真正凶猛的狗,或是疯狗。”

  “那又该如何?”

  “你就只好像我刚刚一样,护住脖子,蹲下来。”

  “为什么?”

  “很简单啊。除了脖子不能咬外,其他地方都可以咬。”

  “你这小子有点儿意思。”

  她坐直身子,收回在茶几上的右脚,笑了起来。

  “小子?”

  “我通常叫不认识的男生为小子。”

  “喔。”

  “请坐吧。”她指着她左前方的沙发。

  “谢谢。”我坐了下来。

  “小皮好像很喜欢你。”

  “应该吧。”

  “可是它是公狗呀。”

  “公狗也可以喜欢男生啊。”

  “那母狗怎么办?”

  “这跟母狗有关吗?”

  “当然口罗,如果公狗都喜欢男生,那母狗不是很可怜吗?”

  “母狗不会可怜,因为母狗可以骂人。”

  “怎么说?”

  “母狗的英文叫bitch,外国人常用bitch骂人。”




  “小子,你到底是来干吗的?”

  她微蹙着眉,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睛直视着我。

  “我是来租房子的啊。”

  “那你为什么一直跟我谈狗呢?”

  “大姐,是你一直在问我狗的问题。”

  “大姐?”

  “我通常叫不认识的女生为大姐。”

  原本坐在地上听我们说话的小皮,开始走到我脚边,闻着我的裤子。

  “小皮真的很喜欢你。”

  “嗯。”我又摸摸小皮的头。

  “你也喜欢小皮吧?”

  “嗯。这只狗很乖。”

  “什么叫‘这只狗’?它对你这么亲近,你却不肯叫它的名字?”

  她提高了音量。

  “是是是。”我赶紧补了一句,“小皮真乖。”

  “所以我决定了,房间就租给你。”她站起身来说。

  “可是我……我还没看到房间啊。”

  “哦?房间不都长一样?都是四方形呀。”

  “我还是看一下好了。”

  “你真不干脆,枉费小皮这么喜欢你。”

  “大姐……”

  “别叫我大姐。我叫叶梅桂,梅花的梅,桂花的桂。”




  “那月租呢?租屋广告上写着:月租可商议。”

  “这里共有两个房间,房东开的租金是一万五,所以我们各七千五。”

  “你不是房东?”

  “不是。我住这里两年多了,房东在国外。”

  “既然月租已定,那还‘商议’什么?”

  “水电费呀。”

  “喔。水电费怎么算?”

  “嗯,我是觉得,水电费由我们三个均分,你觉得呢?”

  “三个?”

  “嗯。你、我、小皮。”

  “小皮要付水电费吗?”

  “它也是这里的一份子,为什么不付?”

  “可是它毕竟只是一只狗。”

  “狗又如何?我们都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不能偏袒。”

  “说得好!它当然要付。”我竖起大拇指,敬佩她的大公无私。

  小皮如果也要付水电费,那我就只需付三分之一了,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考虑到小皮目前还没有经济能力……”

  “经济能力?”我张大嘴巴。

  “所以小皮的份,由我们两个人帮它分摊。”

  “这不公平!”轮到我站起身,提高了音量。

  “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你竟然跟狗计较水电费?”

  “这不是计不计较的问题,而是……它是你的狗啊。”

  “但小皮也喜欢你呀,你不觉得,你该报答它的喜欢吗?”

  “你说来说去,水电费还是只由我们两人均分。”

  “呵呵,小子……”她笑出声,指着我,“你终于变聪明了。”




  小皮这时突然站起,前脚搭在我裤子的皮带上,张开嘴,吐出舌头。

  “你看,小皮也同意了。依照资本社会的民主法则,已经二比一了。”

  “它这样未必叫同意吧,搞不好是同情。”

  “同情什么?”

  “同情我啊。”

  “好啦,男子汉大丈夫别不干不脆的,就这么说定了。”

  “大姐……”

  “我说过了,”她打断我的话,“我叫叶梅桂。”




  我还没开口说话,她转身进了房间。

  没多久,她从房间里走出来,抛给我一串钥匙,我在空中接住。

  “你随时可以搬进来。”她右手一指,“你的房间就在那里。”

  说完,她又转身准备进房间,走了一步,突然回过头:

  “当然你也可以叫我,在夜晚绽放的玫瑰花。”

  “什么意思?”

  “夜玫瑰。”

  说完后,她走进房间,关上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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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9-13 15: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雅房分租》

浓黄的灯泡亮光,略显刺眼的白色水银灯柱,
  映着广场上围成一圈的跳舞的人,脸孔黄一阵白一阵。

  音乐从一台老旧的收音机中传出,虽然响亮,却不刺耳。

  旋律不是爱来爱去的流行歌曲,也不是古典音乐,像是民谣。

  曲调非常优美,听起来有种古老的感觉。

  这跟我们这群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女,似乎不相称。

  乐声暂歇,随即响起一阵掌声,众人相视而笑。

  不知是拍手为自己鼓励,还是庆幸这支舞终于跳完?

  “请邀请舞伴!”

  一个清瘦,嗓门却跟身材成反比的学长,喊出这句话。

  我突然觉得刺耳。

  看了看四周,热门的女孩早已被团团围住。

  有的女孩笑着摇摇手;有的则右手轻拉裙摆,弯下膝表示答应。

  学长们常说,女孩子就像蛋糕一样,愈甜则围绕的苍蝇愈多。

  我只是一只小苍蝇,挤不赢那群绿头苍蝇。

  只得效法鲁迅所谓的阿Q精神,安慰自己说甜食会伤身。

  然后缓缓地碎步向后,离开广场中心。

  邀舞的气氛非常热闹,我却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二十八岁,目前单身。

  从台南的学校毕业后,当兵,然后在台南工作了一阵子。

  后来公司运营不佳,连续两个月发不出薪水,之后老板就不见人影了。

  同事们买了很多鸡蛋,我们朝公司大门砸了两天。

  第三天开始撒冥纸,一面撒一面呼叫老板的良心快回来喔。

  当同事们讨论是否该抬棺材抗议时,我决定放弃,重新找工作。

  没想到正值台湾经济不景气,一堆公司纷纷歇业,也产生失业荒。

  在台南找工作,已经像是缘木求鱼。

  彷徨了一星期,只好往台湾的首善之区——台北,去碰碰运气。

  我很幸运,在一个月后,我收到台北一家工程顾问公司的录取通知。

  于是收拾好细软,离开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台南,上台北。

  上台北后,我先借住在大学时代的同学家中。

  他是我的好朋友,我曾帮他写过情书给女孩子。

  他很慷慨热情,马上让出他爷爷的房间给我。

  “这怎么好意思,你爷爷怎么办?”我问。

  “我爷爷?你放心住吧,他上个月刚过世。”

  我无法拒绝同学的好意,勉强住了几天。

  每天晚上睡觉,总感觉有人在摸我的头发,帮我盖棉被。

  后来想想,长期打扰人家也不是办法,就开始寻找租屋的机会。

  连续找了三天,都没中意的房子。

  我其实不算是龟毛挑剔的人,可是我找的房子连及格都谈不上。

  环境不是太杂,就是太乱,或是太脏。

  而且很多房子跟租屋红纸上写的,简直天差地远。

  例如我曾看到写着:“空气清新,视野辽阔,可远眺海景。”

  到现场看房子时,我却觉得即使拿望远镜也看不到海。

  “不是说可以看到海景吗?”我问房东。

  “你看……”他将右手不断延伸,“看到那里有一抹蓝了吗?”

  “是吗?”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我还是看不到海。

  “哎呀,你的修行不够。”房东拍拍我肩膀,“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会有海。”

  “啊?”我还是莫名其妙。

  “来住这里吧。这里的房客都是禅修会成员,我们可以一起修行。”

  “有没有不必修行就可以看到海的办法?”

  “你还是执迷不悟。”房东叹了口气,“我们抬起头就可以看到月亮,

  但这并不代表我们离月球很近,不是吗?”

  “所以呢?”

  “所以我们不能用肉眼看东西,要用‘心’来看。”

  他盘腿坐下,闭上眼睛,缓缓地说:

  “来吧,执著的人啊,请学我的动作,先闭上眼睛。”

  接着他双手像蛇,在空中扭动,画出几道复杂的曲线,最后双手合十:

  “摒除杂念,轻轻呼吸。看见了吗?夕阳的余晖照在海面上,远处的渔船满载着晚霞,缓缓驶进港口。听见了吗?浪花正拍打着海岸,几个小孩子在海堤上追逐嬉戏,有个小孩不小心跌倒了在叫妈妈。而沙滩上的螃蟹也爬出洞口彼此在划拳……”

  我不敢再听下去,赶紧溜走,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关门的声音。

  随着晚上睡觉时被摸头的次数愈来愈多,我愈心急找新房子。

  昨晚睡梦中,好像听见有人说了一句“小心着凉”。

  结果今天早上睡醒时,我发觉身上盖的是红色的厚棉被,

  而非入睡前的黄色薄被。

  于是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找到新房子。

  “雅房分租。公寓式房间,七坪,月租可商议。意者请洽……”

  那是一张写在红纸上的招租广告,贴在电线杆上。

  我把上面的电话号码抄了下来。

  虽然这是我今天抄的第八组号码,但我决定先试这个。

  这份租屋广告写得太简短,连租金都没写,表示出租的人没什么经验。

  通常有经验的人,会写上交通便利、环境清幽、邻里单纯、通风良好之类的话。

  我还看过写着“欢迎您成为我们的室友,一起为各自的将来共同打拼”。

  更何况这张红纸就贴在环保局“禁止随意张贴”的告示上面。

  这表示出租的人不仅没经验,而且急于把房间分租出去。

  应该可以“商议”到好价钱。

  于是我打了电话,约好看房子的时间,然后来到这里。

  也因此,我认识了叶梅桂,或者说,夜玫瑰。

  但当我听到她说出“夜玫瑰”时,我突然像被电击般地僵在地当中。

  因为夜玫瑰对我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了。

  就像看到自由女神像,会想到纽约一样;

  在我回忆的洪流里,夜玫瑰就代表我的大学生活。

  那是最明显的地标,也是惟一的地标。

  叶梅桂走进房间后,我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

  我依她右手所指的方向,来到我即将搬进的房间。

  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橱,嗯,这样就够了。

  书桌靠窗,往窗外望去,可以看到阳台上的绿意,还有一些蓝天。

  走出房间,来到厨房,厨房里有冰箱、电磁炉、煤气炉,还有微波炉。

  厨房后还有一个小阳台,放了一台洗衣机,叶梅桂也在这里晾衣服。

  客厅里除了有沙发和茶几外,还有一台电视。

  除了室友是女的有些奇怪外,其他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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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9-13 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小皮》

 临走前,敲了敲叶梅桂房间的门,她似乎正在听音乐。
  “我走了。明天搬进来。”

  小皮汪汪叫了两声后,她隔着房门说:

  “出去记得锁门,小子。”

  她又叫我小子,我觉得有些不舒服。

  “叶小姐,我也有名字。我叫……”

  话没说完,她又打岔:

  “叫我叶梅桂,别叫叶小姐。别再忘了,小子。”

  算了,小子就小子吧。

  我正准备穿上鞋子离去,叶梅桂突然打开房门,小皮又冲出来。

  这次我只是蹲下来,双手不必再护住脖子。

  “小皮想跟你说再见。”

  “嗯。”我摸摸小皮的头,“小皮乖,叔叔明天就搬进来了。”

  “喂,小子,你占我便宜吗?”

  “没有啊。”

  “我只是小皮的姐姐,你竟然说你是它叔叔?”

  虽然有些无力,但我还是改口:“小皮乖,哥哥明天就搬进来了。”

  我站起身,小皮也顺势站起,又将前脚搭在我裤子的皮带上。

  “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小皮这么喜欢你?”

  叶梅桂先看了看小皮,再看了看我。

  可能是她视线移动的速度太快,还来不及变化,因此看我的眼神中,

  还残存着看小皮时的温柔。

  甚至带点玫瑰刚盛开时的娇媚。

  从进来这间屋子后,叶梅桂的眼神虽谈不上凶,却有些冷。

  即使微笑时,也是如此。

  她的眼睛很干,不像有些女孩的眼睛水水的,可从眼神中荡漾出热情。

  她的眼神像是一口干枯的深井,往井中望去,只知道很深很深,却不知

  道井底藏了些什么。

  有个朋友曾告诉我,一个人身上有没有故事,从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

  每个人都可以假装欢笑、愤怒或悲伤,却无法控制眼神的温度或深度。

  似乎只有在看着小皮时,叶梅桂才像是绽放的夜玫瑰。

  我还没看过叶梅桂像玫瑰般的眼神,所以她问完话后,我发愣了几秒钟。

  不过才几秒钟的时间,却足以让她的眼神降低为原来的温度。

  “小子,发什么呆?回答呀。”

  “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我养过狗的关系吧。”

  “是吗?那你现在呢?”

  “现在没了。我养过的两只狗,都死于车祸。”

  我说完后,又蹲下身摸摸小皮的头。

  “你会伤心吗?”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叶梅桂又开口问。

  “别问这种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有点生气,同样是养狗的人,应该会知道狗对我们而言,像是亲人。

  亲人离去,怎会不伤心?

  “对不起。”她说。

  她一道歉,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也不知该如何接腔,气氛有些尴尬。

  没想到她也蹲了下来,左手轻抚着小皮身上的毛,很轻很柔。

  眼神也是。

  “你知道吗?我以前并不喜欢狗。”

  “那你为什么会养小皮?”

  “它原本是只流浪狗,在巷口的便利商店附近徘徊。”

  她举起小皮的前脚,让小皮舔了舔她的右脸颊,然后再抱住它。

  “我去买东西时,它总是跟着我。后来我就把它带回来了。”

  叶梅桂显然很高兴,一直逗弄着小皮。

  我猜测叶梅桂决定要带回小皮时,心里应该会有一番波折。

  由于是初次见面,我不想问太多。

  也许她跟我一样,只是因为寂寞。

  寂寞跟孤单是不一样的,孤单只表示身边没有别人;

  而寂寞却是一种心理状态。

  换句话说,被亲近的人所包围时,我们并不孤单。

  但未必不寂寞。

  “听过一句话吗?”我穿好鞋子,站起身说。

  “什么话?”叶梅桂也站起身。

  “爱情像条狗,追不到也赶不走。”

  “很无聊的一句话。”

  “我以为这句话很有趣。”

  “有趣?小子,你的幽默感有待加强。”

  “你还是坚持叫我小子吗?”

  “不然要叫你什么?”

  “我姓柯,叫柯志宏。”

  “哦?你不姓蔡?”

  “我为什么要姓蔡?”

  “我总觉得,你应该姓蔡。”

  “其实也没差,因为柯跟蔡,是同一姓氏。”

  “真的吗?为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由来,那就是历史小说,而不是爱情小说了。”

  “你说什么?”

  “喔,没事。总之柯蔡是一家。”

  “那我以后就叫你柯志宏好了。”

  “谢谢你。那我走了,明天见。”

  叶梅桂又蹲下身,抓起小皮的右前脚,左右挥动:

  “小皮,跟哥哥说再见。”

  “哈哈哈。”她的动作和说话的语气很逗,于是我笑了起来。

  “笑什么?”她仰起头,瞪着我。

  “没事。只是觉得你的动作和语气很可爱。”

  “我不喜欢被人嘲笑,知道吗?”

  她的语气和眼神,都很认真。

  “我不会的。相信我,我真的只是觉得可爱而已。”

  “嗯。”

  叶梅桂和小皮,同时仰头看着即将离去的我,他们的眼神好像。

  “你是因为小皮的眼神,才决定带它回家的吧?”

  “嗯。我看到它独自穿越马路向我走来,我突然觉得它跟我很像。”

  她迟疑了一下,接着问:“你会不会觉得这很夸张?”

  “不会的。”我笑一笑说,

  “别忘了,我养过狗,我知道狗会跟主人很像,尤其是眼神。”

  “谢谢你。明天什么时候搬来?”

  “傍晚吧。”

  “那明天见。”

  “明天见。”

  叶梅桂抱起小皮,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小皮的下巴抵住她的左肩,从她的身后,看着我。

  进房门前,她再转身跟我挥挥手。

  他们果然拥有同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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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9-13 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寂寞的人》

我躲到所有光线都不容易照射到的角落里,坐着喘息。
  用夸张的呼气与擦汗动作,提供自己不跳下一支舞的理由。

  也可以顺便避开旁人狐疑的眼光。

  因为,有时这种眼光会带点同情。

  除了围成一圈所跳的舞以外,一旦碰到这种需要邀请舞伴的舞,

  我总是像个吸血鬼,寻找黑暗的庇护。

  躲久了便成了习惯,不再觉得躲避是种躲避。

  “学弟,怎么不去邀请舞伴?下一支舞快开始了。”

  背后传来不太陌生的声音,我有点吃惊地回头。

  白色的灯光照在她的右脸,背光的左脸显得黑暗。

  虽然她的脸看起来像黑白郎君,但我仍一眼认出她是谁。

  “学姐,我……我不太敢邀女孩子跳舞。”

  “别不好意思。”

  她伸出左手拉起我的右手,走向广场中心:

  “这支舞是华尔兹旋律,很轻松也很好跳。我们一起跳吧。”

  音乐响起:

  “I was dancing with my darling

  to the Tennessee Waltz...”

  我的东西并不多,除了衣物外,只有一台计算机。

  原本想自己一个人慢慢搬,大概分两次就可搬完。

  但朋友坚持开车帮我载,可能是因为他听说我的室友是个女子的关系。

  搬离朋友的住处前,我还向他爷爷上了两炷香,感谢照顾。

  我抱着计算机主机和朋友准备搭电梯上楼时,电梯门口又贴了张字条:

  “电梯有故障,请您多原谅。何不走楼梯,身体更健康。”

  昨天电梯故障时,字条上只写了十六个字,没想到今天却变成五言绝句。

  我欲哭无泪,只好抱着沉重的主机,一步一步向上爬。




  终于爬到七楼,我先轻放下主机,喘了一阵子的气,擦去满脸的汗水。

  然后打开门,再抱起计算机主机,和朋友同时走进。

  小皮看到我们,狂吠了几声后,突然向我朋友冲过去。

  我双手一软,立刻抛下手上的计算机主机,蹲下身抱住小皮,安抚它:

  “小皮乖,这是哥哥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不见得是朋友。”叶梅桂坐在沙发上,淡淡地说。

  “哥哥的朋友,总该是朋友了吧?”小皮仍在我怀中低吼。

  “那可不一定。李建成的朋友,可能会要了李世民的命。”

  她仍然坐在客厅中间三张沙发的中间那张上,看着电视,简短回答我。

  “原来这只狗叫小皮喔。小皮好漂亮、好可爱喔……”

  朋友蹲下身,试着用手抚摸小皮的头。小皮却以更尖锐的吠声响应。

  “甜言蜜语对小皮没用的。”叶梅桂转过头,看着我们。

  “那怎么样才有用?”朋友问。

  “催眠。”

  “催眠?”

  “嗯。你得先自我催眠,让你相信自己是只母狗。”

  “这……”朋友转头看看我,显然不敢置信。

  “总比催眠小皮让它相信自己是女人,要简单得多。”

  叶梅桂的语气,依旧平淡。

  我们只好先将东西放在七C门口,再下楼搬第二趟。

  剩下的东西不多,我一个人搬就够了。

  一起下楼后,朋友倚着车喘气,仰头看着我住的大厦。

  “你住七C?”朋友问。

  “是啊。”

  “七C听起来不好,跟台语‘去死’的音很像。”

  “别胡说八道。”

  “而且你搬进来的第一天,竟然还碰上电梯故障,这是大凶之兆喔。”

  朋友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我回去问我爷爷一下。”

  “怎么问?”

  “叫他托梦给我啊。”

  “是吗?他会托梦吗?”

  “会啊。昨晚他就托梦给我,叫我帮你搬东西。”

  “真的假的?你不是因为知道我室友是女生的关系?”

  “拜托,我是那种人吗?”

  “你是啊。”

  “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他上了车,摇下车窗,

  “对了,我爷爷说,他跟你有缘,会一直照顾你的。”

  说完后,他发动引擎。

  “这句话是生前说的,还是死后?”我很紧张。

  “死后。”他摇起车窗,开车走人。

  “不要啊……”我跑了几步,但车子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怀着惊魂未定的心,一步一步爬上楼。

  打开门进了七C,叶梅桂还在客厅看电视。

  而阳台上躺着我刚刚匆忙之中抛下的计算机主机,它已经摔出一个缺口。

  小皮正腿嘴并用,从主机的缺口中,咬出一块IC板。

  “哎呀!”我慌忙地想从小皮嘴中抢下那块IC板,跟它拉锯着。

  “怎么回事?”正在客厅看电视的叶梅桂,转头看着我们,然后说,

  “小皮!不可以!”

  她立刻起身,跑到阳台,从小皮嘴里,轻易取下那块IC板。

  “小皮,这是不能吃的。来,姐姐看看,嘴巴有没有受伤?”

  “喂!你怎么把这东西放在这里?”叶梅桂看着我,有些埋怨。

  “我刚刚只是……”

  “你看看,这东西很尖锐,小皮会受伤的。”她指着手里的IC板。

  “可是……”

  “以后别再这么粗心了。”

  她又仔细检查一次小皮的口腔,然后呼出一口气,说:

  “幸好小皮没受伤。”

  “但是计算机却坏了啊。”

  “哦?那很重要吗?你不像是个小气的人呀。”

  她把IC板还给我,然后又坐回沙发,继续看电视。

  我有点无奈,搬起计算机主机,把IC板咬在嘴里,进了我的房间。

  我先清扫一下房间,在整理衣橱时,发现几件女用衣物。

  “这些是你的吗?”我拿着那些衣物,走到客厅,问叶梅桂。

  “不是。”她看了一眼,“是我朋友的,她以前住那个房间。”

  “那她为什么搬走呢?”

  “因为她不喜欢狗,受不了小皮。”

  “喔。”

  她的反应简单而直接,我却不敢再问。

  虽然我以为,既然是朋友,就没有必要为了一只狗而搬走。

  “当初带小皮回来时,我朋友就很不高兴。”

  没想到叶梅桂反而继续说,

  “后来小皮老是喜欢乱咬她的东西,而且总是挑贵的东西咬。”

  “挑贵的?”

  “嗯。便宜的鞋子和衣服,小皮不屑咬。它只咬名牌的衣服鞋子。”

  “哇,小皮很厉害喔,这是一种天赋啊,以后可以用它来判断东西是否为名牌,这样就不必担心买到仿冒品了。”

  我啧啧赞叹了几声:“小皮一定具有名犬的血统。”

  “呵呵……”叶梅桂突然笑了起来,

  “你的反应跟我一样,我也是跟我朋友这样说。”

  “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总之,我们吵了几次,她一气之下,就搬走了。”

  叶梅桂的语气,又归于平淡。

  然后向小皮招了招手,小皮乖乖地走到她脚边,坐下。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过分?”我们同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叶梅桂问我。

  “过分?怎么说?”

  “她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认识好多年了,却为了小皮而翻脸。”

  “也许是沟通不良吧。”

  “你的意思是,我很难沟通?”她眼睛一亮,好像刚出鞘的剑。

  “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忙摇了摇手,

  “我只是觉得,可能你们之间在沟通时有些误会而已。”

  “哪有什么误会?我都说了,我会好好管教它,不让它再乱咬东西。”

  她摸了摸小皮的头,看着它的眼睛,

  “小皮只是淘气而已,又不坏,为什么非得要赶它走呢?”

  或许是我也养过狗的关系,我能体会叶梅桂的心情。

  很多人养狗,是因为寂寞。可是养了狗之后,有时却会更寂寞。

  也就是说,如果是因寂寞而养狗,那么你便会习惯与狗沟通。

  渐渐地,你反而不习惯跟人沟通了。

  我突然很想安慰她,因为我总觉得,她是个寂寞的人。

  可是我也认为,她一定不喜欢被安慰的感觉。

  因为如果一个人很容易被安慰,那他就不容易寂寞了。

  所以我没再多说什么,走到她左前方的沙发前,坐下。

  把视线慢慢转移到电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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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9-13 15: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你是男还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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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了,我一直有个疑问。”
  我和叶梅桂同时沉默片刻后,她又开口问我。

  “什么疑问?”我转头看着她。

  “在你之前,有很多人也要来租房子。如果是女的,小皮不讨厌,

  但女生却不喜欢小皮。如果是男的,下场就跟你朋友一样。”

  “喔。所以呢?”

  “所以小皮很明显讨厌男生呀。”

  “那你的疑问是……”

  叶梅桂仔细打量着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问:

  “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愣了一下,有点啼笑皆非:“我当然是男的啊。”

  “你不是那种……你知道的,就是那种生下来是女的,但在青春期时却发现自己除了少一些器官外,应该是个男的,于是开始打扮成男的样子,学

  习做个男生……”

  “不是。我一直是男的。”

  “或许你的父母很希望有个儿子,所以你虽然是女的,他们却把你当男孩

  子带大,以至于你一直觉得自己是男生……”

  “我是男的,生下来就是男的。”我再强调一次。

  “或许你动过变性手术,把自己由女生变男生。”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是——男——的!”

  “没关系的,也许你有难言之隐。”

  “我没有难言之隐,我就是男的!”

  我的声音愈来愈大。

  “你是不是被我看穿秘密,以致恼羞成怒?”

  “大姐,饶了我吧。我真的是男生。”

  “你看,你竟然忘了要叫我叶梅桂,一定是心虚。”

  “我没有心虚,我就是男的。要我证明吗?”

  “你怎么证明?”

  “你看看……”我指了指喉咙,“我有喉结。”

  “那还是有可能是因为手术。”

  “喂!难道要我脱裤子?”

  “那倒不必。”叶梅桂又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

  “你真的是男生?你没骗我?”

  “我没骗你,我是男生。”

  “好。我问你一个问题,就知道你会不会说谎骗我了。”

  “你问吧。”

  “何苦呢?承认自己是女生又没关系……”

  “不要说废话,快问。”

  “说真的,如果你是女生反而更好,这样我们可以做好姐妹。”

  “你到底要不要问?”叶梅桂歪着头,想了一下:“好吧。我问你,我漂不漂亮?”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我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叶梅桂,她的表情很正常,不像是开玩笑。

  她穿着很普通的家居服,衣服宽宽松松,颜色是很深的红。

  她没戴眼镜,头发算长,应该烫过,因为发梢仍有波浪。

  我说过了,她的眼神像是一口干枯的深井,往井中看,会令人目眩。

  可是如果不看井内,只看外观的话,那么这口井无疑是漂亮的。

  此外,她的眉毛很像书法家提起蘸满墨的毛笔,从眉心起笔,

  起笔时顿了顿,然后一气呵成,笔法苍劲有力,而且墨色浓淡均匀,

  收笔处也非常圆润。

  可惜的是,眉毛的间距略窄,表示性格较为忧郁且容易自寻烦恼。

  “你……算漂亮吧。”我犹豫了一下,回答。

  “这么简单的问题,却回答得不干不脆,还说你不会骗人?”

  “好。你很漂亮,这样可以了吧。”

  “不行,这题不算,我要再问一个。”

  “再问可以,不过不要问奇怪的问题。”

  “我只会问简单的问题。”

  说完后,她站起身,右手拨了拨头发。

  “我性感吗?”

  “喂!”

  “你只要回答问题。”

  “你穿的衣服太宽松,我很难判断。”

  “你的意思是要我脱掉衣服?”

  “不是。衣服脱掉就不叫性感,而是银色的月光在夜色下荡漾。”

  “什么意思?”

  “简称银荡(淫荡)。”

  “你还是喜欢骗人,不说实话。”

  “好,我说实话。你很性感,而这种性感与你穿什么衣服无关。”

  “真的?”

  “真的。你很性感。”

  “那我最性感的地方在哪里?”

  “可以了喔。”“说吗,在哪里?”

  “这太难选择了。”

  “为什么?”

  “就像天上同时有几百颗星星在闪亮,你能一眼看出哪一颗星星最亮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性感的地方太多,所以你无法指出哪里最性感?”

  “没错。”

  “好,我相信你。你是男生。”叶梅桂坐了下来。

  “谢谢你。”我如释重负,也坐了下来。




  “为什么你问我你漂不漂亮或性……”我有点欲言又止。

  “或性不性感就知道我会不会骗人,你想这么问,对吗?”

  叶梅桂帮我把疑问句说完。

  “对啊。为什么呢?”

  “因为这种问题虽然简单,却很难回答实话。”

  “会很难吗?”

  “当然。如果你不说实话,就会说‘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生’和‘你

  实在好性感,性感得令我不知所措、无地自容、无法自拔’之类的话。”

  她点点头,一副很笃定的样子。

  “喔?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口罗,但是你只有回答:‘你很漂亮’和‘你很性感’,

  可见你说的是实话,而且人也很天真和老实呀。”

  “天真的是你吧,搞不好我只是客套而已。”我嘴里轻声嘟哝着。“你说什么?”

  “没事。”我赶紧赔个笑脸,

  “只是觉得你很厉害,连我的天真和老实都被你看出来了,真不简单。”

  然后我们又安静了,小皮也跳上叶梅桂右手边的沙发,安静地趴着。

  好像刚才的对话未曾发生过,我和叶梅桂同时将视线投向电视。

  我虽然安静,但偶尔会移动一下臀部,改变坐姿;

  而她却似乎连眼睛也难得眨一下。

  看来她应该是一个习惯独处的人,因为这种人安静的样子,

  通常会很自然与平和,没有任何细微的肢体动作。

  由于遥控器在她手中,我只能看她选择的频道,

  而这些频道,都是我一转到就会立刻跳开的频道。

  所以我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于是起身想回房间继续整理东西。




  “你是好人吗?”我快走到房门前时,身后传来她的疑问。

  我转过头,她手中仍拿着遥控器,视线也还在电视屏幕上。

  “这是另一个测试我是否会说实话的问题吗?”

  “不是。我已经相信你会说实话了,所以我想问你是不是好人。”

  “我很懒,偶尔迷糊,常做错事,个性不算好,意志容易动摇,冬天不喜欢洗澡,人生观不够积极,吃饭时总掉得满地都是饭粒……”

  我低头屈指数了一些自己的缺点,然后再抬起头看她:

  “不过,我绝对是个好人。”

  叶梅桂终于将视线由电视屏幕转到我身上,微微一笑:

  “欢迎你搬进来,希望你会喜欢这里,柯志宏。”

  我又看到了属于夜玫瑰般娇媚的眼神。

  “我很高兴搬进来,也非常喜欢这里,叶梅桂。”

  我朝她点了点头。

  趴在沙发上的小皮,也抬起头朝我吠了一声,摇了摇尾巴。

  我挥挥手,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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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9-13 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第一天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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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首歌叫《田纳西华尔兹》,不错吧?”
  学姐嘴里哼着旋律,以便让我能轻松掌握节拍。

  “嗯。”

  我努力挺起胸膛,站直身体,试着做出华尔兹的标准舞姿。

  “学弟呀,你动作太僵硬了哦,轻松点。”

  当我们采取闭式舞姿,轻拥在一起时,

  学姐搭在我右肩上的左手,在我右肩上按摩了几下。

  但我跳方块步时,还是紧张得抢了拍,左脚踏在她的右脚上。

  “学姐,我……对不起。”我的耳根开始发热。

  “没关系的,别紧张。”学姐微微一笑,

  “跳土风舞跟面对人生一样,都要放轻松哦。”

  “别害怕,别紧张,放轻松,转一圈……”

  随着音乐节拍,学姐念出一些口诀,让我的舞步不再僵硬。

  我很自然地被带着,流畅地右足起三步、左转一圈。

  “跳得很好呀,学弟。”

  学姐笑得很开心。

  “The night they were playing

  the beautiful Tennessee Waltz…”

  音乐结束。

  搬进新房子的第三天,也是我开始新工作的第一天。

  我上班的地方离住处很近,搭地铁只要四站而已。

  早上搭地铁上班的人很多,我一直很不习惯这种拥挤的感觉。

  还好如果不发生地震或淹水的话,车程只需七分钟,

  我可以很快脱离那种不知道该将视线放在哪里的窘境。




  我的职称是“副工程师”,听起来好像有点伟大,

  但一般工程顾问公司的新进人员,通常都是副工程师。

  进公司的第一天,照例要先找主管报到。

  我的主管长得很高大,看来五十多岁,头发还健在,有明显的啤酒肚。

  他很快让我加入一组关于市区淹水和排水的工作群。

  因为在这方面,我有一些工作经验。

  第一天上班通常不会有太多的工作量,

  我只要搞清楚男厕所和主管的办公桌在哪里即可。

  悲哀的是,主管的办公桌在我身后,这样上班时就很难溜走。

  公司中还有一些女工程师,她们的打扮跟一般上班族没什么两样,

  都是套装和窄裙,还会化妆。

  以前在台南的女同事都是牛仔装扮,脂粉不施。

  如果她们穿裙子,那大概就是要参加喜宴。

  我想,如果以后跟台北的女同事搭出租车时,可能要帮她们开车门。

  不像以前在台南的女同事,她们跟你到工地时,肩膀会帮你挑砖头。

  健壮一点的,还会挑得比你多。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现场的平面图和基本调查资料看过一遍。

  瞄了瞄手表,已经是理论上的下班时间——六点钟了,

  可是整个办公室却没有半个人有下班的迹象。

  我叹了一口气,看来所有的工程顾问公司都一样,大家都是比晚的。

  只好打开计算机,开启一个应该是工程图的档案,

  交互运用“Page Up”和“Page Down”键,以免被发觉是在装模作样。

  当我又到地铁站准备搭车回去时,已经快八点了。

  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我进地铁站前,还仔细观察了一下防洪措施。

  地铁站通常在地下,如果不能防范洪水入侵,后果不堪设想。

  一般地铁系统的防洪措施,主要包括防止洪水进入的阻绝方式,

  和万一洪水入侵时的抽水方式这两种。

  地铁站出入口的阶梯高度,便是阻绝洪水进入的措施。

  另外还需配合防水栅门或防水铁门来保护地铁站,必要时得紧急关闭。

  一九九二年五月八日香港发生暴雨时,便是利用这种措施发挥阻水效果。

  我坐在地铁站入口的阶梯上,然后弯腰,用手指丈量阶梯的高度。

  可能我的动作有些怪异,经过我身旁的人都投以诧异的眼光。

  我只好站起身,拍拍屁股,走进地铁站。

  等车时,还是不由自主地越过黄线,想看隧道内的防洪措施。

  从防洪设计的观点而言,隧道内绝对不允许进水。

  不管洪水有多大,地铁站入口处的防洪措施都有能力阻绝洪水。

  除非是洪水来得太快,或是人为疏失无法及时关闭防水门,

  才有可能导致隧道内进水。

  隧道内一旦进水,将严重影响列车行驶的安全,

  此时防洪措施应以抽水为主,除了在隧道内设置排水沟外,

  还应在局部低洼地点,设置集水坑和抽水设施,以便紧急排水。

  我看了一会儿,发觉气氛不太对,回头一看,很多人正盯着我。

  拥挤的车站中,只有我身旁五公尺内没有半个人。

  我觉得很尴尬,退回黄线内,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躲避所有异样的眼光。

  但我突然又想起,对这座城市而言,我是陌生人,不会有人认识我。

  所以我也不用太尴尬。

  车子来了,我上车。车子动了,我闭上眼。

  然后感到有些疲累,还有那种不知名的孤单和寂寞。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初决定离开台南来台北时,没多作考虑,也似乎有些冲动,

  因为那时,我只想“离开”。

  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有一种与一次,很难满足我们。

  我常会有个念头,就是逃离“现在”和“这里”;

  至于逃到“何时”和“哪里”,我不在乎。

  我只是想逃离。

  如果我在台南的工作很稳定,我仍然会想逃离。

  只是需要勇气。

  但现在台南的工作没了,正好给了我逃离的理由。

  车子到站了,我睁开眼睛。

  这城市什么都快,尤其是时间的流逝。

  不过六点到八点那段,我不知道该如何度过的时间,倒是过得该死的慢。

  下了车,走了九分钟,拐了三个弯,就回到住处的楼下大门前。

  一路上,我抬头看夜空、红绿灯、商店发亮的招牌、擦身而过的人。

  在陌生的城市中走路时,有时甚至会对自己感到陌生。

  正准备搭电梯上楼时,电梯门口竟然又贴了一张字条:

  “奈何电梯又故障,只好请您再原谅。少壮时常走楼梯,老大一定更健康。”

  第一次看到电梯故障时,字条上是十六个字;第二次变成五言绝句。

  没想到这次变成了七言绝句。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抓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缓慢地爬上七楼。

  “哦,你回来了。”我一进门,叶梅桂便在客厅出声道。

  “喔,你在家啊。”我在阳台上回答。

  小皮则从她身旁的沙发上跳下,来到阳台,跟我摇摇尾巴。

  我突然感到一阵温暖,于是蹲下来,逗弄着小皮。

  当我试着微笑时,我才发觉脸部的肌肉是多么僵硬。

  如果叶梅桂在客厅,她一定会坐在中间三张沙发的中间。而我如果也想坐下,就会坐在她的左前方,靠阳台的那张沙发上。

  “吃过饭了吗?”我刚坐下,叶梅桂就问我。

  “还没。”我刚刚忘了顺便买饭回来。

  她听到我的回答,并没有任何反应,似乎也不准备再说话。

  “我说,我还没吃饭。”我只好再说一次。

  “我听到了呀。”

  “那……”

  “那什么?还没吃饭就赶快去吃呀。”

  “那你问我吃饭没,岂不是在耍我?”我小声地自言自语。

  “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寒暄吗?”没想到她耳朵真好,还是听到了。

  我摸了摸鼻子,爬楼梯下楼,到巷口面摊吃了一碗榨菜肉丝面。

  那碗面很难吃,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味道很奇怪,难以下咽。

  以前在台南时,加完班后,同事们总会一起到面摊吃完面再回家。

  那时夜晚面摊上的面,总觉得特别好吃。

  如今只剩我一个人孤单地坐着吃面,而且老板也不会多切个卤蛋请你。

  我随便吃了几口,就付账走人。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担心以后该如何适应台北人的口味。

  爬楼梯回七C时,心里也想着何时会再有人陪我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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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9-13 15: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一家人》

“今天上班顺利吗?”叶梅桂还在客厅。

  “算顺利吧。”我也坐回了似乎是专属于我的沙发上。

  “你的工作性质是什么?”

  “我在工程顾问公司工作,当个副工程师。”

  “哦,是这样呀。”她转头看着我,

  “看不出来你是工程师。你是什么工程师?”

  “水利工程师。”

  “这么巧?那你是念水利工程的口罗?”她似乎很惊讶。

  “对啊。念水利工程当然做水利工程师,难道去当作家吗?”

  “太好了!”

  “怎么了?”

  “我浴室的马桶不通,你帮我修吧。”

  “你是认真的吗?”“我很认真呀,去帮我修马桶吧。”

  “开什么玩笑?水利工程历史悠久、博大精深,你叫我用来修马桶?”

  “历史悠久和博大精深是用来形容中国文化,而不是形容水利工程。”

  “从大禹时代就有水利工程,难道历史不悠久?”

  为了捍卫我的专业尊严,我不禁站起身,激动地握紧双拳,

  “而防洪、供水、灌溉、发电、盖水库、建堤防等,都是水利工程,

  这难道不博大精深?”

  “你帮我修好马桶,我就承认水利工程博大精深。”

  “这……”

  “身为水利工程师,看到自己室友的马桶堵塞,导致水流无法畅通时,

  你不会觉得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吗?”

  “我不会觉得义愤填膺、同仇敌忾,我只会觉得,那一定很臭。”

  “喂,去帮我修啦。”

  “好吧。不过修好后,你要承认水利工程博大精深喔。”

  “没问题。还有我浴室地板上的水管也不太畅通,你顺便帮我看看。”

  “喂!”

  “你如果也修好水管,我还会承认水利工程历史悠久哦。”

  “一言为定。”我站起身。

  叶梅桂也站起身,往房间走去。我尾随着她,进了她的房间。

  她的房间是套房,比我的房间大一些,即使扣除浴室,也还是稍大。

  房间很干净,东西也不多,并没有我想像中的花和布偶之类的东西。

  浅蓝色窗帘遮住的窗户,正对着屋后的小阳台。

  靠窗的书桌很大,似乎由两张书桌拼成,书桌上还有一台计算机。

  叶梅桂打开了浴室的灯后,便坐在床边,双脚在空中晃啊晃的。

  这间浴室比我用的那间浴室略小,但有个浴缸。

  我试冲了一下马桶,还好,堵塞的情况并没有我想像中严重。

  “你有吸把吗?”

  “什么是吸把?”“就是……算了,我下楼去买。”

  “加油哦,伟大的水利工程师。”

  我看了看她,虽然是一副很自得的样子,眼神却依然像干枯的深井。

  我又摸了摸鼻子,到巷口的便利商店买了一个吸把,然后再爬楼梯回来。

  回到七C,我已气喘吁吁。

  有了这个吸把,再加上我灵巧的双手,很快便排除了马桶的堵塞。

  然后我回到我房间,拿了一柄螺丝起子,旋开浴室地板的排水孔盖。

  清出几团毛发后,浴室的排水管就畅通无阻了。

  我猜那是叶梅桂的头发和小皮身上的毛。

  “以后洗头时,记得洗完后要把排水孔盖上的头发清干净。”

  我走出了叶梅桂的浴室,叮嘱她。

  “我有呀。”

  “你一定只是偶尔这样做。而且你也会顺手将头发丢入马桶冲掉。”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也是马桶堵塞的原因。”

  “哦,你很厉害嘛,这是水利工程吗?”

  她问了一声,然后收起在空中晃动的双脚,站起身。

  “算是吧。很多城市淹水的原因,是由于排水孔的堵塞所造成的,而且

  排水管内也常会有杂物淤积,需要定期清理。否则即使再多埋设几条排水管或是把排水管加粗,也无济于事。”

  “嗯。”

  “所以我们一定要做好排水系统,努力防止台北淹水,以确保市民身家生命财产的安全!”

  “哦?这是水利工程师的信条?”

  “不。这是竞选台北市长的口号。”

  叶梅桂笑了一下,然后打开衣橱。

  她探身进衣橱,衣橱开启的门遮住了我的视线。

  “喂,我修好了,你该怎么说?”

  “谢谢你。”

  叶梅桂探头出来,对我微微一笑,神情终于又像朵夜玫瑰。

  我很想跟她说,不必道谢,因为我已经看到了夜玫瑰般的眼神。“不是这个,是关于水利工程的……”我有点支支吾吾。

  “哦……”她似乎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

  “水利工程真是历史悠久、博大精深呀!”

  “说得好!”我左手拿螺丝起子,右手拿吸把,拱拳道,“告辞了。”

  我离开她的房间,随手把门关上。

  我走回客厅,坐在我的沙发上,打开电视。

  “柯志宏!”叶梅桂的声音从她的房间内传出来。

  “怎么了?”

  “我现在要洗澡,所以请你帮我一个忙。”

  “帮人洗澡可不是水利工程。”

  “你胡说什么!帮我带小皮出去走走。”

  “可是……”

  我话还没说完,小皮似乎已知道她的意思,兴奋地跑到我身边。

  我只好牵着小皮下楼,但出了大门口,反而变成小皮牵我。

  它似乎有固定的行进路线,我也就任由它带我四处乱走。

  小皮对车子的轮胎非常有兴趣,总喜欢闻一闻后,再抬起脚尿尿。

  而且愈贵的车,它抬腿的次数愈频繁。

  看来小皮应该可以作为某种价值观的判断指针。

  于是我在心里默念:“小皮啊,请你像命运一样,指引我的方向吧。”

  结果小皮行进路线的终点,是地铁站。

  到了地铁站后,它坐在入口处的阶梯前,吐着舌头喘气,看着我。

  这个地铁站在我早上来时很拥挤;晚上八点回来时,却让我觉得孤单和不可名状的寂寞。

  但是现在看它,心情就轻松多了。

  我也许仍然会寂寞,但我绝不孤单。

  因为我可以拥有夜玫瑰的眼神,还有小皮。

  我知道我即将归属于这座城市,而这个地铁站也会是我生活的重心。

  回程时,小皮的路线跟我下班时一样,但我已不再对自己感到陌生。

  牵着小皮来到楼梯口,想到还得爬七楼,我不禁双腿发软。没想到小皮吠了一声后,就往楼上冲刺,我不得不跟着往上跑。

  打开七C的门时,我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干吗?有这么夸张吗?”

  叶梅桂刚洗完澡,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拿一条红色毛巾擦她的头发。

  “你试试从楼下跑到七楼看看,我不信你不会喘。”

  我慢慢移动步伐,走到我的沙发前,坐下,喘了一口长长的气。

  “有电梯不坐,干吗爬楼梯?水利工程师喜欢爬楼梯锻炼身体吗?”

  “电梯坏了啊。你不知道吗?”

  我的呼吸终于恢复正常。

  “电梯坏了吗?”叶梅桂似乎很疑惑。

  “我下班回来时就坏了。”

  “是吗?我今天坐过电梯呀。”

  “你没看到电梯门口的字条吗?”

  “字条?”她停止双手擦拭头发的动作,转头看着我,说,

  “是不是写着‘奈何电梯又故障,只好请您再原谅。少壮时常走楼梯,老大一定更健康’?”

  “是啊。”

  “哦。”

  然后她又拿起毛巾,继续擦拭头发。

  “咦?这么说,你也看到字条了吗?”

  “嗯,当然看到。”

  “那你怎么还能坐电梯?”

  “你大概没看仔细吧,字条右下角有署名:吴驰仁敬启。”

  “这我倒是没注意到。”

  “六楼吴妈妈的小孩,正在学书法。”

  “那跟这个有关吗?”

  “吴妈妈小孩的名字,就叫吴驰仁。”

  “这……”

  “所以电梯没坏。”

  “喂,这玩笑开大了吧?”

  “不会呀,这栋大楼的住户都知道,大家还夸他毛笔字写得不错呢。”

  “可是……”

  “他的名字很好玩,吴驰仁念起来就像‘无此人’。”

  “这么说的话,我第一次到这里看房子和搬家那天,电梯也没坏?”




  “电梯一直很正常呀,从没坏过。”

  叶梅桂把毛巾搁在茶几上,理了理头发,笑着说,

  “这是我们这栋大楼的幽默哦,你只要看见有人在爬楼梯,就知道他不是

  这里的住户了,很有趣吧。”

  “有趣个头!我今天已经来回爬了三趟楼梯!七楼耶!”

  “呵呵……”她竟然笑个不停,“想不到吧。”

  我本来觉得有些窝囊,但是看到叶梅桂的笑容后,就无所谓了。

  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她有寂寞的眼神,

  但我相信,像玫瑰般娇媚的眼神,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叶梅桂啊,你应该要像你说的那样,是一朵在夜晚绽放的玫瑰花,

  而不是总让我联想到“寂寞”这种字眼。

  “怎么了?在生气吗?”叶梅桂嘴角还挂着微笑,

  “历史悠久、博大精深的水利工程没让你学会幽默吗?”

  “水利工程是严肃的,因为我们不能拿民众的生命来开玩笑。”

  “哦,是这样呀。那你也是一个严肃的人口罗?”

  “我不严肃。我现在只是个肚子很饿的人。”

  “肚子饿了吗?需要我煮碗面给你吃吗?”

  “这是寒暄吗?”

  她没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烹饪这门学问,真是历史悠久、博大精深啊!”

  “干吗这么说?”

  “我以为你是学烹饪的,所以我想我得说上这一句,你才会煮面。”

  “我不是。你今天帮我这么多忙,煮碗面给你吃是应该的。”

  “那你念的是什么历史悠久、博大精深的学问呢?”

  “以后再告诉你。”

  叶梅桂笑一笑,站起身,往厨房走去。

  我看着厨房内的叶梅桂,这个即将跟我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女子。

  她的背后散着刚干的头发,嘴里轻声哼着歌,似乎很轻松自在。

  这让我产生我跟她是一家人的错觉。

  没多久,叶梅桂端出了一碗榨菜肉丝面。

  我吃了一口后,疲惫的身心终于放松了,不由得微笑了起来。

  我不必再担心该如何适应台北人的口味,

  以及是否会有人陪我吃面的问题了。

  “笑什么?是不是很难吃?”她问我。

  “不,这碗面很好吃。”我回答。

  因为我又看到了一朵在夜晚绽放的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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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9-13 15: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深夜的玫瑰》

学姐?是的,我总是这么称呼她。

  她大约姓施吧,有一次她曾告诉我。

  不过也许姓石,也许姓史,我并不很清楚。

  那是中秋夜,社团的人一起赏月放鞭炮时,她告诉我的。

  鞭炮声太吵,我只隐约听到“sh”的音。

  后来也没敢再问她,怕她觉得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学姐的名字很好听,叫意卿。

  第一次在社团办公室碰到她时,她这么跟我说:

  “读过林觉民的《与妻书》吧?

  一开头不是‘意映卿卿如晤’吗?”

  “学姐也叫意映?”

  “不,我叫意卿。不是意映,也不是意如,更不是意晤。”

  学姐笑了起来,我就这么记下了她的名字,

  与她的笑容。

  刚认识学姐时,我大一,十八岁;学姐大二,二十岁。

  换言之,学姐高我一届,却大我两岁。

  社团的人通常都叫她意卿学姐,

  只有极少数的人有资格叫她意卿。

  而我,只叫她学姐。

  正如她只叫我学弟一样。

  这种相互间的称谓,从不曾改变。

  我开始适应了台北的新工作,还有新房子的生活。

  以前念书时写过一个程序,用来仿真市区的淹水过程,还蛮合理的。

  我将演算结果拿给主管看,他似乎很满意。

  “嗯,小柯,你做得不错。”他拍拍我的肩膀。

  由于我姓柯,而且志宏这名字也没特别的意义,

  因此当然被叫成“小柯”这种没创意的称呼。

  同事们也都叫我小柯。

  有时想想,同事们真是愧对水利工程,因为志宏的谐音——滞洪,

  可是重要的防洪工程措施——“滞洪池”呢。

  滞洪池可蓄积洪水,降低洪峰流量、减少洪灾。

  看来我似乎是注定做水利工程的。

  公司的办公室在一栋大楼里,巧合的是,也是七楼。

  幸好没人有练毛笔字的习惯,所以电梯也没有故障的习惯。

  办公室的气氛不错,同事间的相处也很融洽,中午通常会一起吃饭。

  所以我中午会跟同事吃饭,下班后则在外面买饭回去吃。

  由于是工程顾问公司的关系,员工理所当然地男多女少,比例很悬殊。

  不过男同事多数已婚,女同事全部未婚。

  虽然女同事全部未婚,但经我观察一番后,我觉得……

  嗯,这将是一个会让我专心工作的环境,因为没有使我分心的理由。

  我比较不习惯的,是办公室内的地板。

  老板好像有洁癖,除了希望办公环境一尘不染外,

  特别要求地板一定要打蜡。

  地板总是又光又滑,如果我走得快一点的话,常常会差点滑倒。

  后来我开始试着在地板上溜冰,就好多了。

  每天早上,我大概八点半出门上班,在巷口买了早餐后,再搭地铁。

  进入地铁站后,是不准饮食的,我只能带早餐到公司吃。

  办公室内可以吃东西,但不可以丢装过食物的塑料袋。

  所以我会在公司大楼外,迅速吃完早餐,再上楼上班。

  这城市有许多游戏规则,是我必须马上学会,而且要习惯的。

  就以倒垃圾来说,我得买专属的垃圾袋装垃圾,不然垃圾车不收。

  垃圾车一天来两次,第一次来时我还在睡觉;第二次来时我还没下班。

  我只能利用假日,出清一星期的垃圾存货。

  正所谓牺牲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

  因此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垃圾尽量丢在外面的垃圾桶里。

  一来可减少假日追垃圾车时,手上的垃圾袋数目;

  二来可省点买垃圾袋的钱。

  叶梅桂早上出门上班的时间,大约比我早五分钟。

  从起床后,她一直很安静,动作也很从容,决不会出现慌张的样子。

  偶尔与我在客厅交会时,也不发一语。

  但她出门前一定会蹲下身子,摸摸小皮的头: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然后小皮会目送她出门。

  比较起来,我上班前的气氛就激烈多了。

  还是那句话,牺牲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

  所以不到最后关头,我决不轻言起床。

  我大约八点二十分起床,刷牙洗脸穿衣服后,就出门。

  因为只有十分钟的准备时间,所以总是特别匆忙。

  我出门前,也会蹲下身子,摸摸小皮的头: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不过小皮总会咬着我的裤管不放,我得跟它拉扯几秒钟。

  我下班回家时,大约晚上八点,这时叶梅桂通常会在客厅看电视。

  不过自从修好她的马桶后,她就不再煮面给我吃了。

  甚至连基本的寒暄都省了。

  我有时候觉得我和她都不说话很奇怪,所以会主动说:

  “我下班了,真是美好的一天啊,虽然我现在还没吃饭。”

  或:“我下班了,真是辛苦的一天啊,而且我现在还没吃饭。”

  她通常会回答:

  “你有病。”

  或:“你真的有病。”

  然后我摸摸鼻子,她摸摸小皮,客厅又回复静音状态。

  我和叶梅桂都不是多话的人,也很少有需要交谈的理由。

  但不交谈不代表我们彼此漠不关心。

  例如倒垃圾时,我一定会问她是否也有垃圾要倒?

  然后我再一起提到楼下追垃圾车。

  而我下班回来时,阳台上的灯,也一定是亮的。

  叶梅桂似乎很晚睡,我偶尔睡不着想起身看书时,

  可以隐约从房间的门下方,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

  我本来以为她只是比我晚点睡而已,没想到她这种“晚”,有些夸张。

  昨晚睡觉时,睡梦中看见有人背对着我,唱赵传的《勇敢一点》。

  “我试着勇敢一点,你却不在我身边……”歌词好像是这样的。

  他唱到一半,转过身,竟然是我朋友的爷爷!

  我猛然惊醒,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然后我觉得口干舌燥,就开了灯、下了床,想到厨房倒杯水喝。

  打开房门,客厅是亮着的。

  我偏过头一看,夜玫瑰正悄悄地在深夜绽放。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我看了看墙上的钟,两点半了。

  “因为还不到睡觉时间。”叶梅桂坐在客厅看书,头并没抬起。

  “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睡吧。”

  “没关系的。我习惯了。”

  她翻过了一页,继续阅读。

  “明天再看吧。你这么晚睡,隔天又要上班,睡眠会不足的。”

  我拿了杯水,坐在我的沙发上。

  “睡眠不足会怎样呢?”

  “睡眠不足会影响隔天的工作啊,工作会做不好。”

  “工作只要不出错就好,我并不想把它做好。”

  “工作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你会把身体搞坏。”

  “哦,所以呢?”

  “傻瓜,所以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啊,快去睡吧。”

  叶梅桂似乎愣了一下,终于抬起头,视线离开了书本。

  “你刚刚说什么?”叶梅桂合上书本,看着我。

  “我说……啊,对不起,我不该骂你傻瓜。”

  “没关系,我想请你再说一次。”

  “傻瓜。”

  “不是这个,我是指你刚刚说的那句话。”

  “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早点睡吧。”

  过了一会儿,她才叹口气,说:“谢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的?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关心是正常的啊。”

  “以前我的朋友就不会这么说。”

  “喔?可能……可能她忘了说吧。”

  叶梅桂笑了一下:“不管怎样,谢谢你。”

  “你不必这么客气。”

  “我不跟人客气的。”

  她伸手招了招小皮,小皮乖乖地跳到她身边的沙发上,然后她抱住小皮: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听人这么跟我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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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9-13 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另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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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仔细地看着叶梅桂,看着她说话时的眼神和抚摸小皮时的手。

  抚摸小皮时,她会将五指微张,只用手指抚摸,不用手掌,

  从小皮的头,一直到尾巴,只有一个方向,而且会不断重复。

  这不是一种爱怜或宠爱的抚摸动作,而是一种倾诉或沟通的语言。

  换言之,小皮并非她的宠物,

  而是她倾诉心事的对象。

  我突然有种感觉,我似乎正在照镜子,于是看见另一个我。

  因为我以前,也是这么抚摸我养的狗的。

  “你……你还好吧?”

  我不忍心看着叶梅桂不断抚摸着小皮,于是开口问她。

  “还好呀,怎么了?”她终于停止抚摸小皮的动作。

  “没事。”我赶紧将话题转回,

  “你还是不要太晚睡才好。”

  叶梅桂,不,是夜玫瑰,又笑了。

  “小皮果然没看错人。”

  “怎么说?”

  “你来看房子那天,小皮就很喜欢你,不是吗?”

  “喔,这么说的话,你将房间租给我,只是因为小皮?”

  “是呀,难道是因为你长得帅?”

  “我长得帅吗?”

  “你想听实话吗?”

  “不。我照过镜子,所以有自知之明。”

  “其实你长得……也还算勉为其难。”

  “什么意思?”

  “勉强称赞你也不太困难。”

  “喂。”

  “好,不提这个了。”叶梅桂笑了一下,

  “在这里的生活,你习惯了吗?”

  “嗯,我习惯了。”

  “那就好。”她又想了一下,再问,

  “那你习惯我了吗?”

  “习惯你?我不太懂。”

  “比方说,我的个性呀、脾气呀等。”

  “你的个性我还不太清楚,不过你的脾气控制得很好。”

  “哦,是吗?”

  “因为都一直保持在坏脾气上。”

  “喂。”

  “我开玩笑的。”

  “你常开玩笑?”

  “算吧。”

  “那你说我漂亮也是开玩笑?”

  “不,这是事实。”

  “那我最漂亮的地方在哪儿?”

  “就像天上同时有几百颗星星在闪亮,

  你能一眼看出哪一颗星星最亮吗?”

  “这比喻你用过了。”

  “就像地上同时有几百只蚂蚁在走路,

  你能一眼看出哪一只蚂蚁最快吗?”

  “还有没有?”

  “就像路上同时有几百个包子丢过来,

  你能一眼看出哪一个包子最香吗?”

  叶梅桂笑了一下,右手拨开遮住额头的发。

  “说真的,我的脾气不好吗?”

  “不会的,你只是常常很安静而已。”

  “安静吗?”叶梅桂想了一下,“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已。”

  “嗯。我也是。”

  然后我们理所当然地又安静了下来,

  客厅里安静得几乎可以听见墙上时钟秒针的摆荡声。

  “咳咳……”我轻咳了两声,打破寂静,“其实你这样并不公平。”

  “你在说什么?什么不公平?”

  “我是说,你只靠小皮来判断房客的好坏,是不公平的。”

  “会吗?”

  “嗯。你没听过‘盗跖之犬,亦吠尧舜’吗?”

  “什么意思?”

  “盗跖是中国古代很有名的盗贼,他养的狗,即使碰到尧跟舜这样的圣人,也是会照样吠的。”

  “所以呢?”

  “所以小皮不喜欢的人,未必是坏人啊。”

  “这无所谓,我只要相信小皮就行,总比相信自己的眼睛要可靠得多。

  而且,狗并不会骗人,只有人才会骗人。不是吗?”

  叶梅桂说完后,抬头看墙上的钟,我随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已经三点一刻了。

  “该是你睡觉的时间了吧?”

  “很遗憾,还不到。”叶梅桂好像突然觉得很好笑,说,

  “想不到吧?”

  “你真是……”

  “你真是傻瓜,这么不懂爱惜自己身体。你想这么说,对吗?”

  “没错。”

  “我以后尽量早点睡,这样可以吗?”

  “嗯。”

  我并不习惯太晚睡,所以强忍着睡意,频频以手掩嘴,偷偷打哈欠。

  但我好奇地想知道叶梅桂的睡眠时间。

  难怪她在假日时,总是一觉到傍晚,大概是弥补平时睡眠的不足。

  也因此,我与她在白日的交会,非常少。

  即使有,也只是与她的眼神擦身,或是看着她的背影离去。

  对我而言,叶梅桂仿佛真的是一朵只在夜晚绽放的玫瑰花。

  而且,愈夜愈娇媚。

  “你会不会觉得,时间的流逝总是无声无息?”

  “会啊。不过,你怎么突然这么说呢?”

  叶梅桂笑了一下,并不答话,接着说,

  “我总觉得,时间就像火车一样快速驶离,但我却像在车厢内熟睡的乘客般毫无知觉。”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一旦醒来,已经错过很多东西,甚至错过停靠站了。”

  “喔?”

  我很好奇她的说法,睡意暂时离去。

  “我常常会想起十八岁的自己,那个小女孩倔强的眼神和紧抿的双唇,

  我看得好清楚。我很想走过去拍拍她说:‘嘿,你正值花样年华呢,

  应该要微笑呀!’”叶梅桂说着说着,也笑了,接着说,

  “我也可以很清楚听到她哼了一声,用力别过头说:‘我偏不要!’”

  她再轻轻呼出一口气,说,

  “转眼间已经过了十年了,但我却觉得好像是昨天才刚发生。”

  “十年?”我低头算了一下:

  “那你跟我一样,是一九七三年生。那你现在不就已经是二……”

  “二十八岁”要出口前,我突然觉得不太妥当,赶紧闭嘴。




  “是呀。”她转头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只是讶异。”

  “讶异什么?”

  “讶异你看起来好像才十八岁。”

  “是吗?”她笑了笑,“你反应很快,知道要悬崖勒马、紧急煞车。”

  “过奖了。”我也笑一笑,暗叫好险。

  “虽然是十年前的事,可现在回想起来却像是昨天才刚发生……”

  叶梅桂顿了顿,接着说,

  “那么十年后的我,看今天的我,大概也会觉得只经过了一天吧。”

  “嗯,没错。”我应了一声,表示认同。

  “因此对于我可以掌握的时间,我总是不想让它轻易溜走。”

  “这样很好啊。”

  “对嘛,你也说好,所以我晚上舍不得睡呀。”

  “时间不是这么……”

  “时间不是这么掌握法,你想这么说,对吗?”

  “对。该休息的时候就该休息。”

  “好吧,睡觉口罗。”叶梅桂终于站起身,伸个懒腰。

  她的双手呈弧形,向上伸展,宛如正要绽放的玫瑰花瓣。

  “嗯。”我如释重负,也站起身。

  “你明天上班,没问题吧?”

  “应该……”

  “应该没问题,你想这么说,对吗?”

  “你怎么老抢我对白呢?”

  “谁叫你有时说话慢吞吞的,时间宝贵呀。”

  “你真是……”

  “你真是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女孩,你想这么说,对吗?”

  我本来想说不是,但我很难得看见娇媚的夜玫瑰,

  所以还是点点头表示认同。

  “下次要劝女孩子早点睡时,你只要说:睡眠不足,皮肤会不好,她们

  就会立刻去睡觉。”

  叶梅桂进房间前,转头告诉我。

  “是这样吗?身体健康不是比较重要?”

  “你一定很不了解女孩子。”

  “是吗?那叶梅桂啊,你以后要早点睡,皮肤才不会不好。”

  “好。”她笑了笑,“晚安了。”

  小皮绕着我走了一圈后,也跟着进了她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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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9-13 15: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第一次同时出门》

我回到房间,看到床,就躺上去,然后不省人事。

  昏昏沉沉之际,听见有人敲我房门:

  “喂!柯志宏,起床了!”

  我突然惊醒,因为这是叶梅桂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

  我揉揉眼睛,打开房门。

  叶梅桂没说话,左手伸直,斜斜往上,指向客厅。

  “怎么了?你的手受伤了吗?”

  “笨蛋!”

  她再将左手伸直,用力指了两次。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客厅墙上的钟。

  “哇!八点半了!”

  我马上进入紧急备战状态,像无头苍蝇般,在房间乱蹿。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我提着公文包,冲出房间。

  “咦?你怎么还没出门?”

  “我在等你呀。我载你去地铁站坐车,节省一些时间。”

  “可是这样你上班……”

  “可是这样你上班会不会迟到?你想这么说,对吗?”

  “对,你会迟到吗?”

  “我迟到一下应该没关系的。”

  “这样我会……”

  “这样我会不好意思的,你想这么说,对吗?”

  “不要再玩……”

  “不要再玩这种抢对白的游戏,你想这么说,对吗?”

  “傻瓜!都什么时候了,赶快出门啦!”

  这是我和叶梅桂第一次同时出门。

  出门前,我们同时蹲下来摸摸小皮的头,我摸左边,她摸右边。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我看到小皮歪着头,一脸困惑。

  因为它不知道该目送叶梅桂,还是咬住我的裤管?

  叶梅桂骑摩托车载我到地铁站,到了地铁站后,我立刻跳下车。

  “我走了,你骑车小心点。”

  “赶快去坐车吧,不然……”

  “不然你上班会迟到,你想这么说,对吗?”

  “哦?没想到你也会玩这种……”

  “没想到你也会玩这种抢对白的游戏,你想这么说,对吗?”

  我觉得很得意,笑着说:“想不到吧。”

  叶梅桂突然停下车,拿下戴在头上的安全帽。

  左手叉腰,双眼圆睁,右手一直对我指指点点。

  嘴巴里念念有词,但却没出声音。

  “你在做什么?”我很好奇。

  “我在模仿迟到时,老板很生气骂你的情景。”

  “哇……”我突然惊醒,往地铁站入口处冲去,一面跑一面回头说,

  “晚上见了!”

  等我匆匆忙忙跑进办公室,已经是九点零二分了。

  换言之,我迟到了两分钟。

  当我趴在办公桌上喘气时,老板向我走过来。

  我的老板跟我部门的主管,除了年纪差不多外,其他则南辕北辙。

  主管的穿着非常轻便,头发虽在,却已呈斑白。

  而老板总是西装领带,头发抹得油亮,闪闪动人。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

  老板的脸虽然带着微笑,不过却让我联想到在春帆楼签订《马关条约》时,日本的伊藤博文笑着请李鸿章坐下时的嘴脸。

  我很纳闷,台北人说话怎么老喜欢拐弯抹角?直截了当一点不是很好?

  就像我骑摩托车在台北街头被警察拦下来时一样,他们一开头总会说:

  “先生,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先生,你知道你刚刚做错了什么吗?”

  “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半夜两点躲在暗处把骑车的你拦下来吗?”

  然后拿起罚单,写了一堆,写完后拿给你,最后才说:

  “谜底就是——你刚刚从人行道上骑下来,想不到吧?”

  我想不到的规则很多,所以我到台北后,交通罚款已缴了好几千块。

  “咳咳……”老板见我不出声,用力咳了两声,把我拉回现实。

  “应该是迟到……两分钟吧。”

  “迟到两分钟有什么了不起?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对吗?”

  我有点惊讶,怎么连老板也在玩这种游戏?

  “如果在防洪预警时,多了两分钟,你知道可以挽救多少人命的伤亡和财物的损失吗?”

  我看了看老板,没有说话,因为这句话是对的。

  “我真是惭愧啊,被扣薪水也心甘情愿。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对吗?”

  这句话只对了一半。

  我确实是惭愧,不过我可不希望被扣薪水。

  大概是睡眠不足,还有早餐没吃的原因,所以上班时老觉得昏昏欲睡。

  还好今天并没有比较重要的事,勉强可以边工作边打瞌睡。

  不过我常会听到身后传来主管的咳嗽声,然后就会惊醒。

  如果今天让我设计跨海大桥的话,很可能会变成海底隧道。

  总之,我一整天都是浑浑噩噩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坐地铁回家时,还差点睡过头,错过停靠站。

  叶梅桂说得好,时间就像火车一样快速驶离,

  但我却像在车厢内熟睡的乘客般毫无知觉。

  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住处,准备搭电梯上楼时,电梯门口竟又贴上:

  “我哒哒的引擎正痛苦地哀号,我不是偷懒,只是故障。”

  这次我终于看清楚了,右下角确实写着:吴驰仁敬启。

  这个死小孩,竟然改写郑愁予的《错误》:

  “我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心里暗骂了一声,立刻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枝笔,在那张纸上写道:

  “你吃饱了,太闲就赶快去睡觉。你不仅欠揍,而且无聊!”

  我写完后,进了电梯,果然没故障。

  开门进了七C,阳台上的灯一如往常,依旧亮着。

  我总是借助这种光亮,脱下鞋子,放进鞋柜。

  然后换上室内脱鞋,走进客厅,再将阳台上的灯关掉。

  惟一不同的是,叶梅桂并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而是在厨房。

  “你回来了?”叶梅桂在厨房里说。

  “嗯。”

  “吃过饭没?”

  我有点惊讶,因为她已经很久不做这种寒暄了。

  “还没,我也忘了顺便买饭回来。”

  “那你再等一下,我煮好后,一起吃饭吧。”

  听到她说这句话,原本想坐进沙发的我,屁股顿时僵在半空中。

  “你马桶又不通了吗?”我问。

  “没呀。”

  “浴室的水管又堵塞?”

  “也没。”

  “那你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煮饭给我吃?你想这么说,对吗?”

  “没错。”

  “同住一个屋檐下,一起吃顿饭很正常呀。”

  “喔。”

  我坐了下来,打开电视,乖乖等着。

  “好了,可以吃了。”叶梅桂将饭菜一道一道地端到客厅。

  我们把客厅的茶几当做餐桌,沙发当椅子,准备吃饭。

  “今天有迟到吗?”

  “迟到两分钟。”

  “挨骂了吗?”

  “嗯。今天真是……”

  “今天真是倒霉的一天啊,你想这么说,对吗?”

  “不对。”我摇摇头,“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为什么?”

  我只是笑了笑,然后看了看夜玫瑰,并没有回答叶梅桂的话。

  虽然只是两菜一汤,却让我觉得这顿饭非常丰盛。

  “我的手艺还好吗?”

  “嗯,没想到……”

  “没想到你是个又漂亮又聪明又会烧菜的好女孩,你想这么说,对吗?”

  “这次你就说对了。”

  我笑了起来,叶梅桂也笑了。

  我们的笑声感染了小皮,于是它也汪汪叫了两声。

  而屋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雷声,随后下起了我到台北后的第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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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9-13 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第一场雨》

“土风舞虽然是最古老的舞蹈,但与人的距离却最接近。”

  学姐双手微张,好像在牵住别人的手,脚下重复踏着舞步,

  “只要踏进圈内,就可以享受舞蹈、音乐与人结合的感觉。”

  学姐停下舞步,转身说,

  “这是我参加土风舞社的原因。学弟,你呢?”

  “我觉得土风舞不会拒绝任何人加入,也不希望有观众。”

  我很努力地想了一下,接着说,

  “所有的人围成一圈,没有男女老幼之分,也没种族语言之别,

  大家都踏着同一舞步,这会让我有一种……一种归属感。”

  “什么样的归属感?”学姐看我的眼神中,充满疑惑。

  “我不太会形容。”我避开学姐的视线,努力思考着形容词。

  “就像在狼群里,我也许只是一只瞎眼跛脚的狼,但人们会说这群狼有五十六只,而不是这群狼有五十五只,另外还有一只瞎了眼又跛了脚的。”

  学姐听完后,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疑惑渐渐从眼神中蒸发。

  然后她笑了笑,仰起头看着夜空。

  “学姐,怎么了?是不是我说得很奇怪?”

  “不是。”学姐似乎在数着天上的星星。过了许久,才接着说,

  “学弟……”她将视线从星星转移到我身上,眼神转为温柔,

  “你一定是个寂寞的人。”

  那时的我,并不太懂寂寞的意思。

  但我很清楚地记得,学姐说我寂寞时的眼神。

  广场上突然响起“Mayim...Mayim...”的音乐。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我总算见识到台北的多雨了。

  下雨天对我而言,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出门时多带把伞而已。

  但对骑摩托车上班的叶梅桂而言,就显得不方便了。

  我原本以为,她会因此有些心烦,或是口中出现一些怨言,

  但我从未听到或感觉到她的抱怨,她出门上班前的气氛也并没改变,

  穿雨衣的动作也很自在。

  比较起来,小皮就显得烦躁多了。

  因为原本每天晚上叶梅桂都会带它出去散步的,现在却因雨而暂停。

  我常看到小皮面向阳台的窗户,直挺挺地坐着,口中呜呜出声。

  偶尔还会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我想小皮应该是觉得很无聊,我一直盯着它,久了自己也觉得无聊。

  于是我蹲在它身旁,抓着它的右前脚,在地板上写字。

  我写完后,小皮似乎很高兴,一直舔我的脸。

  “你在地上写什么?”叶梅桂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秋风秋雨愁煞人。”

  “什么?”她似乎没听清楚。

  “秋风、秋雨、愁煞人。”

  “你有病呀!没事学秋瑾干吗?”

  “我很正常啊,我只是写下小皮的心声而已。”

  “你真是有病。”

  “六楼那个白烂小孩吴驰仁,还不是学郑愁予,你怎么不说他有病?”

  “人家的毛笔字写得很好,那叫艺术。”

  “我写的字也不错啊。”

  “你的字?”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看过了,不怎么样。”

  “你看过我的字?”

  “你不是写在电梯门口的字条上?”

  “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我想不出除了你之外,这栋大楼里还有谁会这么无聊。”

  “不公平!为什么没人说吴驰仁无聊?”

  “我说过了,那叫艺术。”

  “那我的字呢?”

  “我也说过了,那叫无聊。”

  叶梅桂仍然好整以暇地看着报纸。

  打开电视,还没来得及转台,小皮突然跳到我身上,神情很兴奋。

  我转头望向阳台的窗户,雨暂时停止了。

  “雨停了。我带小皮出去走走,好不好?”

  “不行,雨随时还会再下。”叶梅桂的语气很坚定。

  我向小皮摇了摇手,它的眼神转为黯淡,口中又开始呜呜出声。

  我只好又抓着它的右前脚,在地板上写字。

  “喂,你这回写什么?”

  “和平、奋斗、救中国。”

  “这又是小皮的心声?”

  “是啊。”

  “你可以再说一遍。”

  叶梅桂站了起来,将报纸卷成一圈。

  “我改一下好了。”

  我抓起小皮的右前脚,先作势将刚刚写的涂掉,然后再重写一句。

  “写什么?”

  “和平、奋斗、救救我。”

  “你……”她举起卷成一圈的报纸,向我走近了两步。

  “我开玩笑的。”我赶紧站起身,赔了个笑脸。

  “不过说真的,它好几天没出去了,很可怜。”

  “这没办法呀,谁叫老天下雨?”

  “我带它出去一下就好,很快就回来,你别担心我会淋湿。”

  “我又不是担心你。”

  “那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路上有积水,小皮会弄脏的。”

  “啊?你不是担心我喔。”

  “担心你干吗?”叶梅桂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你这小子又不知道感激。”

  “哪有?你别胡说。”

  “上次载你去地铁站搭车,你连一句谢谢也没说。”

  “是吗?”我搔搔头,很不好意思。

  “还有你也没问我,我后来有没有迟到?”

  “喔?那你有没有迟到?”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当然有。”

  “那你有没有挨骂?”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长得漂亮呀。”

  “那你意思是说,我会挨骂是因为我长得……”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喂。”

  “还喂什么,快带小皮出去呀。”

  “你答应了?”

  “嗯。不过要快去快回。”

  打开门的一刹那,小皮冲出去的力道几乎可以拉动一辆车子。

  看来它这几天真的是闷得慌。

  我很小心翼翼地牵着它,避过路上的每一个水洼。

  快到地铁站时,突然又下起了雨,而且愈下愈大。

  我看苗头不对,赶紧解开衬衫的纽扣,将小皮抱在怀里,再扣上纽扣。

  小皮太大了,我再怎么吸气收小腹,也只能由下往上扣两颗扣子。

  然后我弯身护着它往回冲,很像是在长板坡单骑救主的赵子龙。

  到了楼下时,我已全身湿透。

  当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我几乎与从电梯内冲出的叶梅桂撞个满怀。

  她手上拿把伞,神色匆匆。

  “外面正下着大雨,你急着去哪里?”

  “去找你们呀。你看你,都淋湿了,而且还衣冠不整。”

  小皮从我敞开的衬衫中探出头,她伸手摸了摸。

  “小皮还好,你别担心。”

  我转身背对着她,解开衣服下面的两颗扣子,将小皮放下。

  然后赶紧将衣服重新穿好,再转过身面对她。

  “你看,它只淋湿一点点喔,而且……”

  “先上楼再说。”她打断我的话,拉着我,走进电梯。

  在电梯内,我们都不说话,只有我身上水珠不断滴落的声音。

  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尾刚从海里被捞起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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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9-13 15: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带刺的夜玫瑰》

出了电梯,叶梅桂急着打开七C的门,催促我:

  “快进去。”

  “我先在这里把水滴干,不然地板会弄湿的。”

  “你有病呀!快给我进来!”

  “喔。”我摸摸鼻子,走进屋内,站在阳台上。

  “还站着做什么?赶快去洗个热水澡,换件衣服。”

  “你说换衬衫好呢,还是换T恤?”

  “你说我踹你好呢,还是打你?”

  她的语气似乎不善,我想现在应该不是发问的时机,于是赶紧溜到浴室。

  洗完澡走出浴室,叶梅桂正坐在客厅,手里的报纸已换成一本书。

  我赤足在地板上蹑手蹑脚地走着,以她为圆心,以离她最远距离为半径,

  然后走到我的沙发前,准备坐下。

  她放下手中的书,突然站起身,我吓了一跳。

  “那个……”我有点吞吞吐吐,

  “没想到雨来得这么快,真不好意思。难怪人家都说天有不测风云。”

  她没有反应,头也不回地走进厨房。

  “我只是看小皮很想出门,所以带它出去,不是故意要让它淋雨的。”

  她还是没说话,扭开煤气炉烧水,自己站在厨房里候着。

  “幸好吉人天相,冥冥之中自有上苍保佑,所以它并不怎么淋到雨。”

  她听到这句话,转头瞪了我一眼,随即又转回去。

  “《三国演义》里说,赵子龙解开勒甲绦;放下掩心镜,将阿斗抱护

  在怀。然后就这样怀抱后主,杀出曹操八十三万大军的重围呢。”

  我自顾自地说着,但叶梅桂依旧没反应,最后我的声音愈来愈小,

  “我就学赵子龙啊,解开裤子皮带和衬衫扣子,把小皮抱在怀里,

  然后冒着大雨冲回来。你会不会觉得我这种行为跟赵子龙很……”

  “像”字还没出口,就听到叶梅桂拿菜刀切东西的声音,于是我马上闭嘴。

  我看气氛不太对,站起身,想走回房间避避风头。

  “回去坐好。”叶梅桂背对着我,说话好像下命令。

  “是。”我正襟危坐,不敢妄动。

  她关掉煤气,将锅里的东西倒入一个大碗,然后端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

  “姜汤。”她坐回她的沙发,“给你祛寒用的。”

  “姜汤竟然一直都是黄色的,真是不简单。”

  “不要再说废话,趁热喝,小心烫。”

  她又拿起书,继续阅读。

  “哇……”我喝了第一口,忍不住叫出声。

  “怎么了?烫到了吗?”叶梅桂又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我。

  “不是,这姜汤……这姜汤……”

  “姜汤怎么了?”

  “这姜汤真是好喝啊。”

  “无聊。”她又瞪了我一眼。

  我不敢再多说话,慢慢地把那碗姜汤喝完。

  “我……我喝完了。”

  “很好。”

  “那我回房间了,晚安。”

  “晚安,赵子龙。”

  “赵子龙?”

  “你刚刚不是说你在学赵子龙吗?”

  “是啊。”我很得意,“学得很像吧。”

  “你是赵子龙,小皮是阿斗,那我呢?”

  “你可以做刘备啊。”

  “哦,所以我应该把小皮摔在地上口罗?”

  “为什么?”

  “《三国演义》里不是说刘备‘无由抚慰忠臣意,故把亲儿掷马前’?”

  “没错。”我起身走到小皮旁边,抱起它,双手伸直欲交给叶梅桂,

  “你可以把小皮轻轻摔在沙发上,意思意思一下。来,小皮给你。”

  “你还没玩够?”叶梅桂依旧板着脸。

  “喔。”我双手抱着小皮,表情很尴尬。

  叶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后接住小皮,轻轻将它摔在她左手边的沙发上:

  “这样可以了吗?”

  我急忙再从沙发上抱起小皮,左膝跪地,假哭了几声:

  “子龙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好啦,总该玩够了吧。”

  叶梅桂终于笑了起来。

  “下次别这么笨,先找地方躲雨,别急着冲回来。”

  “嗯。”

  “台北的雨往往说下就下,说停就停,你应该多等一下的。”

  “我知道了。只是雨来得突然,我来不及考虑太多,而且我怕小皮如果被雨淋湿,你会担心,就急着跑回来了。”

  “哦?那你就不怕自己被淋湿?”

  “我生来命苦,淋湿了也不会有人担心。”

  “是吗?”

  “这是你说的啊,你说你并不会担心我,只会担心小皮。”

  “我说说而已,你干吗那么小气?我当然会担心你呀。”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叶梅桂说这句话时,我竟想到学姐。

  倒不是因为学姐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或是叶梅桂说话的样子像学姐,

  而是我听到这句话时的感觉,很“学姐”。

  所谓的“很学姐”,近似于“今天的天空很希腊”的意思。

  就像有人看见工厂烟囱上冒出的黑烟会联想到死亡一样,

  黑烟和死亡之间并无逻辑上的关连,只有抽象的联想。

  在我心中,夜玫瑰一直是学姐的代名词。

  但除了第一次到这里,听见叶梅桂说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时的震惊外,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曾将叶梅桂的夜玫瑰与学姐的夜玫瑰联想在一起。

  更从不曾比较过这两朵夜玫瑰。

  如果硬要说出这两朵夜玫瑰的差异,

  到目前为止,我只能说学姐是不带刺的夜玫瑰,

  而叶梅桂则明显多刺。

  我不想放任自己对叶梅桂与学姐之间产生联想,因为这种联想,

  很像将奶油倒入咖啡里,会产生一个小小的白色旋涡。

  只要轻轻搅动,白色旋涡便会无限扩张,

  再不会是原来的那杯咖啡了。

  因此我没有回话,站起身,往我房间走去。

  叶梅桂抬头看着我,表情有些惊讶。

  她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并未开口。

  眼神停顿了一下后,低下头,又拿起手中的书本。

  我走了几步后,隐隐觉得不妥,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停下脚步,快速激活脑中的思考机器,期盼能制造出一些话语。

  无奈我的脑袋因为淋雨而有些故障,始终想不出什么话会大方而得体,

  只有耳朵还算正常,不断听到叶梅桂翻书页的声音。

  “嗯……我应该还算是个细心的人,但常会有犯迷糊的时候。虽然我尽量细心,不过无法面面俱到,总有遗珠,这就叫做遗珠之憾。”

  我终于打破僵局,挤了一些话出来。

  但叶梅桂的视线并未离开书本。

  “就像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还有……”

  我用力搔着头,试着烘干我的脑袋,以便产生一些合乎逻辑的语言。

  “还有就像有一只狗走在路上,几十个人拿肉包子丢它,它不可能会吃掉每一个包子吧。你把我想像成那只狗,就行了。”

  叶梅桂正在翻书页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但依旧没抬起头。

  “那只狗之所以没办法吃掉每一个包子,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俗话说: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句话就是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看着我。

  “谢谢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谢谢你。”

  “你在说什么?”

  “我睡过头,你叫我起床并载我去地铁站,我很感激,谢谢你一次。”

  “但我忘了向你说谢谢,实在很抱歉,对不起一次。”

  “结果又害你迟到,应该也要跟你说对不起,对不起两次。”

  “刚刚淋雨跑回来,让你担心,对不起三次。”

  “你怕我着凉感冒,煮了一碗超级好喝的姜汤给我喝,谢谢你两次。”

  我屈指一样一样地数着,希望不要有遗漏。

  “我又不小气,你干吗记那么清楚?”

  “记清楚的人是你啊。是你先提到我那天睡过头的事。”

  “也就是说,如果我不提醒你,你早就忘光了?”

  “不能说忘光,但我确实是不怎么记得了。”

  “这么说的话,你跟我说谢谢和对不起,并不是诚心的口罗?”

  “我是诚心的啊。不过因为是被你提醒,所以我无法证明我的诚心。”

  “你老说我提醒你,是不是认为因为我一直记着这些,就是小气的人?”

  “这没逻辑上的关连。记不记得是记性问题,而小不小气却是个性问题。”

  “我不管什么逻不逻辑,我只知道,你一定认为我小气!”

  叶梅桂似乎生气了,突然从沙发上站起身。

  “什么叫‘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

  叶梅桂哼了一声,接着说,

  “你是高飞的老鹰,而我却只是一只小兔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用力摇了摇手,

  “高飞的老鹰是指我英明的头脑,而兔子的身长是指生活中的琐事。”

  “你是说‘您’贵人事忙,忙到连跟人说声谢谢或对不起都会忘记?”

  “我没说我是贵人,只是说我的头脑英明而已。”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摇了摇食指:“这还是没有逻辑上的关连。”

  “你……”叶梅桂真的生气了,手指着我,大声说,

  “你是笨蛋!”

  叶梅桂说完后,叫了声小皮,就直接进了房间,连书也忘了带走。

  她准备关上房门时,却看到小皮仍在客厅,于是又说,

  “小皮!快进来!”

  小皮只好绕着我走一圈,再走进她的房间。

  我一脸愕然,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惹她生气了。

  但我清楚的是,叶梅桂果然是带刺的夜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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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9-13 15: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阳台又有了亮光》

我在睡觉前,翻来覆去,仔细回想今晚的对话。

  老鹰如果飞得太高,往往会低估兔子的身长?

  这句话应该没错吧。

  莫非老鹰的视觉实在太好,以至于不管飞得多高,

  都可一眼判断出兔子的身长?

  好像也是吧,因为从没听说老鹰要抓兔子时,却抓到一匹白马。

  还是我说我的头脑很英明这句话让她不悦呢?

  可是我说的是英明,又不是聪明,不算往自己脸上贴金吧?

  一连三天,我下班回来时,阳台上的灯都未打开。

  我总是摸黑脱去鞋子,然后再放进鞋柜。

  结果第三天左脚的小趾不小心踢到鞋柜,我惨叫了一声。

  但坐在客厅里的叶梅桂并没做任何反应,我甚至怀疑她在心里偷笑。

  这三天我只听到她说过三句话,而且这三句话竟然还相同。

  就是她早上出门上班前那句: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雨也早就停了,可是雨过天晴这句话,似乎不适合形容叶梅桂的脾气。

  她的脾气可说是一路走来,始终如一。

  我觉得回家后的气氛实在太诡异,所以第四天刻意地待到很晚才下班。

  我大约十点半左右离开公司,比平常迟了快三个钟头。

  但我竟然还不是公司最晚下班的员工,可见我待的这家公司很变态。

  我先在公司楼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再搭地铁回去。

  看了看手表,已经超过十一点了。

  下车后,我慢慢爬着向上的阶梯,想多拖点时间,避免回家时的尴尬。

  刚出地铁站,我竟然看到叶梅桂牵着小皮,

  坐在停放在附近的一辆摩托车上。

  “怎么今天这么晚才带小皮出来?你平常不是十点就带它出来?”

  叶梅桂没答话,站起身离开摩托车,往回走。

  我跟在她后头,一路上逗弄着小皮。

  到了楼下,我先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正准备推门进去时,

  没想到她迅速将门拉回锁上,然后用她的钥匙重新开门,然后推门走进。

  看到她走到电梯门口,我才放心地走进去。

  因为我很害怕她搞不好会在我左脚刚跨进门时,用力把门关上。

  在电梯门口,吴驰仁又贴了一张字条:

  “轻轻的我停了,正如我轻轻地载。

  我累了这么久,偶尔故障也应该。”

  “可恶!竟然学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我一定要……”

  我马上从公文包中掏出一枝笔,正准备也写些什么时,

  发现叶梅桂转头瞄了我一眼,我立刻把笔收了,改口说:

  “嗯,这些字写得真好,很有艺术感。”

  “他这次的字,没以前写得好。”

  她突然出了声,我吓了一跳,电梯门虽已打开,我竟忘了走进。

  “还不快进来?”叶梅桂在电梯内说。

  “是。”我马上走进。

  在电梯内,小皮的前脚搭在我裤子的皮带上,我摸摸它的头,笑了笑。

  还好有小皮,我可以假装很忙的样子。

  出了电梯,到了七C门口。这次我学乖了,不再主动掏钥匙开门。

  “快开门呀。”她又说。

  “是。”我毕恭毕敬。

  我们分别在沙发上坐定,我想她既然肯开口说话,大概气已消了一些。

  “那个……对不起。我有时不太会说话,希望你不要见怪。”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你怎么会不对呢?就像要地球忘了绕太阳旋转一样,都是不可能的。

  所谓沉默是金、开口是银,因此话较多的我,一定较容易出错……”

  我瞥见她的神色似乎不对,又赶紧改口,

  “不过话说回来,你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但这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然后说:“不会说话就少开口。”

  “是。”

  于是客厅又安静了下来,我连打开电视也不敢。

  “回答你刚刚的问题,我今天也是十点就带小皮出去走的。”

  叶梅桂竟然先开口了,我愣了一下,因为还搞不太清楚状况。

  “什么?我问了什么问题?”

  “你在地铁站时,不是问我为什么今天这么晚才带小皮出来?”

  “是啊。”

  “我回答了。”

  “喔。没想到今天小皮可以在外面走一个多小时,看来它的体力很好,

  真是一只健康的小狗啊。”

  “它没有走一个多小时,我们一直是坐在摩托车上的。”

  “喔。你们为什么坐那么久?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吗?”

  “我们在等你呀,笨蛋!”

  她的音量又突然升高。

  过了良久,我才又“喔”了一声。

  “吃过饭了吧?”

  “吃过了。”

  还好我真的吃过了,如果我还没吃,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不敢骗你。”

  “好吧,没事了。”

  “那……我回房间了,晚安。”

  “你不用洗澡的吗?洗完澡要睡觉时再说晚安。”

  “是。”

  我站起身想走回房间,突然灵光一闪,转身告诉她:

  “老鹰飞得再高,兔子的身长也是一目了然啊。”

  “又在胡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修正一下前几天说错的话。”

  “你又是高飞的老鹰了?”

  “不敢不敢,我以后会细心一点,不会再迷糊了。”

  “快去洗澡啦。”

  “是。”




  洗完澡,再跟叶梅桂说声晚安后,我就睡了。

  我不用再翻来覆去思考自己到底哪里说错话的问题了。

  早上醒来后看见叶梅桂时,气氛也不再尴尬。

  她甚至在出门前还催促我动作快点,以免迟到。

  我也不必刻意在公司待到很晚,于是又恢复到了平常的习惯。

  下班回来后,打开七C的大门,阳台上终于又有了光亮。

  我好像在沙漠中行走了几天的旅人,突然发现水一样,兴奋地叫道:

  “小皮!小皮!”

  小皮跑了过来,我拉起它的前脚:

  “太好了,灯又亮了!”

  我拉着小皮,在阳台上转圈圈,小皮也汪汪叫着。

  而此时的叶梅桂,依然端坐在沙发上。

  但我却发觉夜玫瑰嘴角轻轻地泛起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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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9-13 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美丽无须用头发来衡量 》

“学弟,快来!”学姐跑到我身边拉起我的左手,

  “这是以色列的水舞,你一定要跳。”

  学姐拉着我往广场中心奔跑,广场上的人正慢慢围成一个圆。

  “为什么?”我边跑边问。

  “你是水利系的,这可是你们的系舞,怎能不跳?”

  话刚说完,舞蹈正好开始。

  所有的人围成一个圆圈,沿着反方向线,起右足跳藤步,

  于是圆圈顺时针转动着。

  第十七拍至第三十二拍,右脚起向圆心沙蒂希(Schottische)跳,

  然后再左脚起退向圆外沙蒂希跳,来回重复了两遍。

  当向着圆心移动时,所有人口中都喊道,“喔……嘿!”

  “嘿”字一出,左足前举,右足单跳。

  举起的左足,夸张得几乎要踢到迎面而来的人。

  学姐做沙蒂希跳时,口中的“嘿”字特别响亮。

  “学弟,再大声一点。”学姐的神情很兴奋,左足也举得好高。

  最后一次举左足时,学姐用力过猛,双脚腾空,差点摔倒。

  我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

  学姐只是格格笑着,眼睛好亮好亮。

  学姐,你知道吗?这正是我想要的归属感。

  我属于这个团体、属于这群人,不管我跟他们是否熟稔。

  因为我们以同样的姿势看这个世界,有着同样的欢笑。

  学姐,你拉着我融入圆圈,走向圆心。

  所以我并不寂寞。

  音乐快停了,一直重复着“Mayim...Mayim...”的歌声。

  圆圈不断顺时针转动着,愈转愈快,好像即将腾空飞起。

  我追赶学姐的舞步,捕捉学姐遗留下来的笑容。

  然后,我终于也笑了。

  连续几天的雨,造成台北部分地区淹水,不过情况都不太严重。

  由于这跟我的工作相关,因此主管要我跟另一位男同事到现场看看。

  他跟我隶属同一组,叫苏宏道。

  这个名字跟水利工程的另一项工程设施——疏洪道,也是谐音。

  疏洪道又称分洪道,可使部分洪水经由疏洪道再流入下游,

  或排至其他流域,因此具有分散洪水的效果。

  例如台北的二重疏洪道,可分散淡水河的洪水。

  记得我第一次向他说我的名字时,他很兴奋地说:

  “你是滞洪池,我是疏洪道,我们双剑合璧,一定所向无敌!”

  很无聊的说法。

  虽说如此,他还是习惯叫我小柯。

  他人还不错,只是总喜欢讲冷笑话,很冷的那一种。

  笑话不好笑也就罢了,有时还会惹上麻烦。

  例如在下雨的那几天,他会说外面的天气跟公司的状况一样。

  “怎么样?”我问他。

  “都在风雨飘摇之中。”他说完后大笑,很得意的样子。

  这句话刚好被路过的老板听到,把他叫去训了一顿。

  “你学乖了吧?”当他挨完骂回来后,我问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挨骂吗?”他反而问我。

  “因为你拿公司乱开玩笑,当然会被老板骂。”

  “不是这样的。”他神秘兮兮地将嘴巴靠近我耳边,轻声说,

  “老板骂我不该泄漏公司机密,哈哈哈……”

  如果是刚认识他,可能会被他唬住。

  不过我认识他已有一段日子,知道这家伙的嘴巴很坏。

  疏洪道的个性不算太散漫,却很迷糊。

  他的办公桌就在我右手边,桌上总是一片凌乱,像被小偷过光顾一样。

  当主管要我跟他到现场勘查时,他光在桌上找钥匙就花了十几分钟。

  “真是诸葛亮七擒孟获啊。”他终于找到那串钥匙,转头告诉我,

  “这串钥匙我丢掉了七次、找回了七次,很像诸葛亮对孟获七擒七纵吧?”

  “快走吧。”我习惯装作没听见他的话。

  离开办公室时,在门口碰到公司内的一位女工程师。

  “李小姐,你中毒了吗?”疏洪道开口问她。

  “什么?真的吗?”她很紧张。

  “我看见你嘴唇很黑。”

  “那是口红的颜色!”说完后,她气呼呼地走进办公室。

  疏洪道哈哈笑了两声后,拉着我坐电梯下楼。

  顶着烈日,我们骑摩托车在外面跑了一天,几乎跑遍了大半个台北。

  我对台北不熟,而疏洪道是土生土长的台北人,因此通常由他带路。

  我发觉疏洪道非常认真,跟平常上班的态度明显不同。

  他对水利工程设施的了解远超过我,我因而受益不少,并开始敬佩他。

  再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

  我收拾一下办公桌,准备下班。

  而疏洪道把口袋中的零钱掏出,随手丢进桌上的文件堆里。

  “你在做什么?”我很好奇。

  “我在藏宝啊。”

  “你还嫌桌子不够乱?”

  “你不懂啦。”他双手把桌上弄得更乱,零钱完全隐没入了文件堆中。

  “我不是常常在桌子上找东西吗?找东西时的心情不是会很慌乱吗?心情慌乱时不是会很痛苦吗?但我现在把零钱藏在里面,这样下次找东西时就会不小心找到钱,找到钱就会认为是意想不到的收获,于是心情就会很高兴啊。”

  然后他又在桌上东翻西翻,翻出一个硬币后,兴奋地说:

  “哇!十块钱耶!我真是幸运,一定是上帝特别眷顾的人。”

  他又得意地笑着,嘴里啧啧作声。

  “我下班了,明天见。”我拍拍他的肩膀,还是装作没听见他的话。

  虽然今天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但回到住处的时间却跟以前差不多。

  “咦?为什么你的脸那么红?”叶梅桂还是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会吗?”我摸摸脸颊。

  “是不是……”她站起身,拨了拨头发,

  “是不是今天的我特别漂亮,让你脸红心跳?”

  “你想太多了。”我放下公文包,坐在沙发上,“那是太阳晒的。”

  “哦?你在办公室做日光浴吗?”

  “不是。我今天跟同事在外面工作。”

  “哦,原来如此。”

  当我准备将视线转向电视机时,她突然站起身,绕着茶几走了一圈。

  “你在做什么?”我很疑惑地看着她。

  “我在试试看身体变轻后,走路会不会快一些。”

  “你身体变轻了吗?”

  “是呀。”

  “会吗?我看不出来耶。”我打量她全身,“你哪里变轻?”

  “头。”

  “头变轻了?”我想了一下,“那你不就变笨了?”

  “喂!”叶梅桂提高音量,“你还是看不出来吗?”

  “啊!”我又看了她一眼后,终于恍然大悟,“你把头发剪短了!”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老鹰。”叶梅桂哼了一声,

  “我才是老鹰,你一回来我就发觉你的脸变红了。”

  “不好意思,我刚刚没注意到。你怎么突然想剪头发呢?”

  “废话。头发长了,当然要剪。”

  她坐回沙发,语气很平淡。

  我觉得碰了一个钉子,于是闭上嘴,缓缓把视线移向电视。

  “喂!”

  在彼此沉默了几分钟后,叶梅桂突然喊了一声,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我转头看着她。

  “关于我头发剪短这件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嗯,头发剪短是好事,会比较凉快。”

  “然后呢?”

  “然后就比较不会流汗。”

  “还有没有?”

  “没……没有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问话有些杀气,因此我回答得很紧张。

  果然叶梅桂瞪了我一眼后,就不再说话了。

  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干脆问她:

  “你能不能给点提示?”

  “好,我给你一个提示。”

  她似乎压抑住怒气,从鼻子中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我看见她胸口起伏。

  “我头发剪成这样,好看吗?”

  “当然好看啊,这是像太阳闪闪发亮一样的事实啊。”

  “那你为什么不说?”

  “你会告诉我天空是蓝的、树木是绿的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当然不需要刻意说啊,说了反而是废话。”

  “哼。”

  虽然她又哼了一声,但我已经知道她不再生气了。

  叶梅桂可能不知道,她的声音是有表情的。

  我习惯从她的眼神中判断她的心情,

  并从她的声音中“看”到她喜怒哀乐的表情。

  她声音的表情是丰富的,远超过脸部的表情。

  因为除了偶尔的笑容外,她的脸部几乎很少有表情。

  正确地说,她的声音表情是上游,脸部表情是下游,

  她情绪传递的方向跟水流一样,都是由上游至下游。

  “那我问你,我长发好看呢,还是短发好看?”

  “这并没逻辑联系。”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的美丽,根本无须用头发的长度来衡量。”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又板起脸:

  “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从……”我尾音拉得很长,但始终没有接着说。

  “嗯?怎么不说了?”

  “没事。”我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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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9-13 15: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寂寞是我最亲近的朋友》

我不想告诉叶梅桂,我是从学姐离开以后,才开始变得会说话的。

  这已经是第二次在跟叶梅桂交谈时,突然想起学姐。

  我不是很能适应这种突发状况,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已经几乎不再想起学姐了。

  虽然所有关于跟学姐在一起时的往事,我依然记得非常清楚,

  但那些记忆不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脑海,也不会刻意被我翻出来。

  即使这些记忆像录像带突然在我脑海里播出,我总会觉得少了些东西,

  像是声音,或是灯光之类的。

  我对录像带中的学姐很熟悉,但却对录像带中我的样子,感到陌生。

  也许如果让我再听到《夜玫瑰》这首歌,或再看到《夜玫瑰》这个舞蹈,这卷录像带就会还原成完整的样子了。

  只可惜,大学毕业后,我就不曾听到或看到“夜玫瑰”了。

  有了上次突然因为叶梅桂而想起学姐的经验,这次我显得较为从容。

  “对了,小皮呢?”我试着转移话题。

  “它也在剪头发呀。”

  “剪头发?”

  “小皮的毛太长了,我送它去修剪,待会儿再去接它回来。”

  “小皮本来就是长毛狗,不必剪毛的。”

  “可是它的毛都已经盖住眼睛了,我怕它走路时会撞到东西。”

  “你想太多了,狗的嗅觉远比视觉灵敏多了。”

  “是吗?”

  叶梅桂站起身,拿下发夹,然后把额头上的头发用手梳直,

  头发便像瀑布般垂下,盖住额头和眼睛。

  “你以为这时若给我灵敏的鼻子,我就不会撞到东西?”

  她双手往前伸直,在客厅里缓慢地摸索前进。

  “是是是,你说得对,小皮是该剪毛了。”

  “知道就好。”叶梅桂还在走。

  “你要不要顺便去换件白色的衣服?”

  “干吗?”

  “这样你就可以走到六楼,装鬼去吓那个烂小孩吴驰仁了。”

  “喂!”

  她终于停下脚步,梳好头发,戴上发夹,然后瞪我一眼。

  叶梅桂坐回沙发上,打开电视。

  我的视线虽然也跟着放在电视上,但仍借着眼角余光,打量着她。

  其实她的头发并没有剪得很短,应该只是稍微修剪了一下而已。

  原先她长发时,发梢有波浪,而现在的发梢只剩一些涟漪。

  我觉得,修剪过枝叶的夜玫瑰,只会更娇媚。

  但以一朵夜玫瑰而言,叶梅桂该修剪的,不只是枝叶,

  应该还有身上的刺。

  “我去接小皮了。”叶梅桂拿起皮包,走到阳台上。

  “我陪你去。”我把电视关掉,也走到阳台上。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不方便吗?”

  “不是。”她打开门,然后转头告诉我,“只是不习惯。”

  搭电梯下楼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着叶梅桂这句“不习惯”的意思。

  我从未看见她有朋友来找她,也很少听到她的手机响起。

  除了上班和带小皮出门外,她很少出门。

  当然也许她会在我睡觉后出门,不过那时已经很晚,应该不至于。

  这么说起来,她的人和她的生活一样,都很安静。

  想到这里时,我转头看着她,试着探索她的眼神。

  “你在看什么?”

  刚走出楼下大门,她就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于是开口问我。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你很少出门。”

  “没事出门做什么?”叶梅桂的回答很简单。

  “可以跟朋友逛逛街、看看电影、唱唱歌啊。”

  “我喜欢一个人,也习惯一个人。”

  “可是……”

  “别忘了,”她打断我的话,“你也是很少出门的。”

  我心头一震,不禁停下脚步。

  叶梅桂说得没错,我跟她一样,都很少出门。

  我甚至也跟她一样,喜欢并习惯一个人。

  也许我可以找理由说,那是因为我还不熟悉台北的人、事物,

  所以很少出门。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很多人正因为这种不熟悉,才会常出门。

  因为所有的人、事物都是新鲜的,值得常出门去发掘与感受。

  我突然想起,即使在我熟悉的台南,我也很少出门。

  “怎么了?”

  叶梅桂也停下脚步,站在我前方两公尺处,转过身面对着我。

  “你会寂寞吗?”我问。

  在街灯的照射下,我看到她的眼神开始有了水色。

  就像一阵春雨过后,玫瑰开始娇媚地绽放。

  “寂寞一直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不会去找它,但它总会来找我。”

  “是吗?”

  “嗯,我想了很多方法来忘记它,但它一直没有把我忘记。”

  我望着嘴角挂着微笑的叶梅桂,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如果它不见了,只是因为它躲起来,而不是因为它离去。”我问她,

  “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吧?”

  “没错。”叶梅桂笑了笑。

  “在山上的人,往往不知道山的形状。”

  叶梅桂仰起头,看着夜空,似乎有所感触,

  “只有在山外面的人,才能看清楚山的模样。”

  “什么意思?”

  “很简单,”她转过头看着我,往后退开了三步,笑着说,

  “你站在一座山上,我站在另一座山上,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山长什么样子,却不清楚自己所站的山是什么模样。”

  叶梅桂说得没错。从我的眼中,我可以很清楚看到和听到她的寂寞。

  虽然我知道我应该也是个寂寞的人,但并不清楚自己寂寞的样子。

  也不知道自己的哪些动作和语言,会让人联想到寂寞。

  换言之,我看不到自己所站的这座山的外观,只知道自己站在山上。

  但叶梅桂那座山的模样与颜色,却尽收眼底。

  而在叶梅桂的眼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小皮应该等很久了,我们快走吧。”

  说完后,叶梅桂便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嗯。”

  我加快了脚步,与她并肩。

  “我的山一定比你高。”

  “但我的山却比你漂亮呀。”

  我们没停下脚步,只是彼此交换了一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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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9-13 15: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老鹰先生》

小皮全身的毛被剪得差不多了,样子完全变了。

  如果不是它的眼神,和它对我们猛摇尾巴和吠叫,我一定认不出来了。

  牵它回去的路上,它似乎变得害羞与腼腆,总是回避我们的目光。

  想抬腿尿尿时,举起的脚也没以前高,甚至还会发抖。

  “小皮看到它的毛被剃光,一定很自卑。”我对叶梅桂说。

  “才不会,它只是不习惯而已。”

  “那你刚剪完头发时,会不习惯上厕所吗?”

  “你少无聊。”叶梅桂瞪了我一眼。

  当我还想说些什么时,她的手机正好响起。

  叶梅桂停下脚步,把小皮交给我。

  “喂。”她说。

  “叶小姐吗?我是……”

  虽然我走到她左手边五公尺左右的地方,并且背对着她,

  但在夜晚寂静的巷子里,仍然隐约可以听到她手机中传来的男子声音。

  “我等你的电话很久了。”叶梅桂淡淡地回答。

  我被她这句话吸引住,不自觉地转过身,想听听他们要说些什么。

  “真的吗?”男子的声音很兴奋,还笑了几声。

  “如果你不打来,我怎能告诉你千万别再打来呢?”

  “……”男子似乎被这句话吓到了,并没有回答。

  “不要再打来了,Bye-Bye.”她挂上电话。

  “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叶梅桂问我。

  “没什么。我们只是同时认同小皮不习惯它的毛被剃光而已。”

  我不敢跟她说她刚骂我无聊,因为叶梅桂挂断电话的动作,让我联想到武侠电影中,侠客挥剑杀敌后收剑回鞘的姿势。

  “你别紧张。”叶梅桂呵呵笑了几声:

  “那小子我并不认识。他大概是我同事的朋友,前两天到我公司来,

  看到了我,偷偷跟我同事要了我的电话,说是要请我吃饭。”

  “那你为什么跟他说:我等你的电话很久了呢?”

  “这样讲没错呀,既然知道这小子会打电话来,当然愈快了断愈好。”

  听她小子小子地叫,不禁想到第一次看见叶梅桂时,她也是叫我小子的。

  “男生实在很奇怪,有的还和女生不认识就想请吃饭;有的认识一段时间了,却不肯请人吃饭。”叶梅桂边走边说。

  “是啊。”我也往前走着。

  “更奇怪的是,即使女生已经请他吃过饭,他还是不请人吃饭。”

  “嗯,确实很奇怪。”

  “这种男生一定很小气,对不对?”

  “对,而且岂止是小气,简直是不知好歹。”

  叶梅桂突然笑了起来,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随着她笑了几声。

  “你一定不是这种男生,对吧?老鹰先生?”

  我心头一惊,脚步有些踉跄,开始冒冷汗。

  “嗯……这个……我会找个时间,请你吃顿饭。”我小心翼翼地说。

  “千万别这么说,这样好像是我在提醒你一样,搞不好你又要觉得我很小气了。”

  “不不不。”我紧张得摇摇手,“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自动自发的。”

  “真的吗?”叶梅桂看着我,“不要勉强哦。”

  “怎么会勉强呢?请你吃饭是我莫大的荣幸,我觉得皇恩浩荡呢。”

  “我怎么觉得你的声音,像是晚风吹过小皮刚剃完毛的身体呢?”

  “什么意思?”

  “都在发抖呀。”

  “喔,那是因为兴奋。”

  “是吗?”她斜着眼看我,并眨了眨眼睛。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会请你吃饭的。”

  叶梅桂微微一笑,从我手中接过拴住小皮的绳子,快步往前走去。

  进了楼下大门,走到电梯门口,字条又出现了——

  “再完美的电梯,也会偶尔故障。我从来不故障,所以不是电梯。”

  我看了一下,转头问叶梅桂:“吴驰仁疯了吗?”

  “不是,他进步了。”

  “什么?”

  “这是改写自莎士比亚《理查三世》中的句子。”她指着字条说,

  “再凶猛的野兽,也有一丝怜悯。我丝毫无怜悯,所以不是野兽。”

  “喔。那你为什么说他进步?莎士比亚比较了不起?”

  “不是这个意思。他以前只说电梯故障,现在却说它连电梯都不是。

  这已经从见山是山的境界,进步到见山不是山的境界了。”

  “是吗?我倒是觉得他更无聊了。”

  叶梅桂打开皮包,拿出一枝笔,递给我:

  “你想写什么,就写吧。”

  “不用了。”

  “你不是不写点儿东西骂吴驰仁,就会不痛快吗?”

  “我想我已经是这栋大楼的一分子了,应该要接受这种幽默感。”

  “嗯,你习惯了就好。”

  叶梅桂微笑的同时,电梯的门也开了。

  小皮果然不习惯它的样子,看到镜子还会闪得远远的。

  一连三天,我下班回家时,它都躲在沙发底下。

  叶梅桂跟它说了很多好话,例如小皮剪完毛后好帅哦之类的话。

  不过它似乎并不怎么相信。

  “怎么办?小皮整晚都躲在沙发底下。”叶梅桂问我。

  “也许等它的毛再长出来,就不会这样了。”

  “那要多久它才会再长毛呢?”

  “嗯……”我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

  “让我也来写点东西吧。”

  我把小皮从沙发底下抱出,抓着它的右前脚,在沙发上写字。

  写完后,小皮变得很高兴,在沙发上又叫又跳。

  “你到底写些什么?”

  叶梅桂看到小皮又开始活泼起来,很高兴地抱起它,然后转头问我。

  “红尘轮回千百遭,今世为犬却逍遥。

  难得六根已清净,何必要我再长毛?”我说。

  “你还是一样无聊。”

  她虽然又骂了我一声,但声音的表情,是有笑容的。

  电视中突然传出台风的消息,我听了几句,皱起了眉头。

  “台风?东北方海面?”我自言自语。

  “怎么了?有台风很正常呀。”

  “不,那并不正常。”我转头看着叶梅桂,

  “侵袭台湾的台风,通常在台湾的东南方和西南方生成。这次的台风却在东北方海面生成,这是非常罕见的。”

  我想了一下,问她:“家里有手电筒或是蜡烛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她笑了笑,“我不怕停电的。”

  “我下楼买吧。”我站起身,也笑了笑,

  “如果停电,你晚上看书就不方便了。”

  “停电了还看什么书?”

  “你习惯很晚睡,万一停电了,在漫漫长夜里,你会很无聊的。”

  叶梅桂没有回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我走到阳台,打开了门。

  “柯志宏。”我听到她在客厅叫我。

  “什么事?”我后退两步,侧着身将头探进客厅。

  “谢谢你。”叶梅桂的声音很温柔,“还有……”

  “嗯?”

  “已经很晚了,小心点。”

  虽然叶梅桂只是说了两句话,却让我觉得夜玫瑰的身上,少了两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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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9-13 15:3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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