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拙堂诗札(1) 一
六朝之诗,多贪排偶,竟雕琢,往往有句无篇。
二
尹武《别宋常侍》:“无论去与往,俱是一飘蓬。”笔意沉痛,说尽“过客”心思。
三
杨越公素朴劲清苍,蝉蜕陈隋不独幽思也。刘师培谓之:“吐音近北,摛藻师南”,得之矣。
四
卢黄门诗如风翻荷露,清漏可闻。其《上已禊饮》:“山泉好风日,城市厌嚣尘。聊持一樽酒,共寻千里春。馀光下幽桂,夕吹舞青苹。何言出关后,重有入林人。”读之旷逸高飞,心骨俱清,至“何言”一折,风尘满纸,顿时凄苦溢出。
无
明余庆《从军行》:“三边烽乱惊,十万且横行。风卷常山阵,笳喧细柳营。剑花寒不落,弓月晓逾明。会取淮南地,持作朔方城。”置之三唐,亦无愧色。“剑花”一联炼句入妙,沈德潜谓“唐人极摹此种句法”,信然。
六
炀帝诗洗颓荡,五言《饮马长城窟行》大似魏武馀绪。至艳情篇什,仅稍变梁陈,绮靡直接诗余。其《春江花月夜》云:“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起句点夜江,即唐人能手无以过之,如“潮平两岸阔”。次句说春花,不语“正开满”,犹屡败屡战之于屡战屡败。三四带江点月,以星作陪,余有句“浮云欲揽青山去,浊浪犹淘月影来”似胜之。
七
薛玄卿五言明丽可观。《昔昔盐》多贪排偶,两处失粘,却似唐人排律。而“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偶然得之,何当杨广妒耳杀之。或谓二句自张景阳“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化出,二其发原则在“伊威在室,蠨蛸在户”,但后人愈巧云云。余谓此寻常之境,眼前事,眼前景,只信手拈来,何必尽出古人。又《人日思归》:“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三年。人归落雁后,思发落花前。”陈祚明叹为新隽,固唐人所赞仰。细昧之,不过流对巧切,说得妙耳!
八
集句诗者,杂取古句以成诗也。王兆芳《文体通释》曰:“集句者,集,群鸟在木也,合也,集合古句如鸟集也。主于聚合古语,杂成篇章。”或谓晋傅咸《七经诗》始肇其端,各集《孝经》、《论语》、《毛诗》、《周易》、《左传》诸语,繁衍成篇,有唐未见其昌,入宋“石曼卿人物开敏,以文为戏,然后大著。至元丰间,王荆公益于此。”所集“《胡笳十八拍》浑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沧浪诗话》),而清朝季蔡守白则用《玉台新咏》诗题,集《玉台新咏》句为五律二百余(见其《缀玉集》),工妙不减黄石牧《香屑集》,其中有与唐律平仄密合者,其拗调亦唐律所常有,亦有唐律不用之调,则齐梁体也。盖古今集句之圣手也。
九
阮大诚之诗闲适冲淡,然伪不可掩;少陵偶有朴拙,却语语皆真,真便好。
十
义山绝句在少陵之上,然排律只作十韵,至多二十韵,不及老杜开阖激荡,洋洒千言。
十一
渊明《和张常侍》诗,可见乐中有忧。
十二
作意须先分明,再求深婉,遣词先欲妥帖,再求精炼,然后可议声律。切忌晦涩率意,下字不典,词虽不及诗之博大,工亦不易。
十三
东坡云:“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盖诗特记物起兴,缥缈幽微之思亦如云气变化乃臻化境。
十四
放翁才故不高,颇粘滞;东坡较空灵,其失也率。
十五
陈散原胸襟稍狭,用力虽勤,失之粘滞;沈寐叟学义山韩孟,失之艰涩。郑孝胥诗较笨重,勉强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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