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嫂

小叶子

　　云嫂五十沿上的人了，还能看出曾是个美人坯子。高挑的个子，天生的不长肉。眼鼻口用作欣赏都可谓上乘。可云嫂在我们村是日子过烂了的一个。

　　云嫂嫁到吴家时，我还是个在地上爬的大肉虫，直到我朦胧记事，她和黑哥总是开战的时候多，消停的日子少。听母亲说，云嫂当年一丝没看上黑哥，整天寻死觅活，还跑过几回。云嫂住得离我家近，母亲有机会开导过她很多回。现在我真不好说母亲的劝和是一种积福。

　　云嫂的态度注定了在吴家要吃很多苦，黑哥兄弟五个，在这样的汉子如林的家庭里，没有比奉行‘打倒的媳妇’更简单的法规了。黑哥虽然老实到一急便有些结巴，可也经不住兄弟们的煽动，难免大打出手。云嫂每一次都奉陪到底，而且不屈不挠。终于在一个隆冬天，深更夜，云嫂只穿着裤头拍开了生产队长的门，刺骨的寒冷推云嫂钻进了冒着热气的被窝，队长只好抱着光膀子在脚地转圈。这事被村人传为笑柄，说云嫂你怎么钻队长的被窝？云嫂当然不是勾引队长，队长的婆娘被云嫂的冰身子击得牙打颤呢！那一夜是云嫂唯一一次被打得落荒而逃，她拍队长门，可能在她眼里队长的一点权威也管用吧，或许她已无门可拍，娘家人吃了吴家两麻袋黄豆，消化的办法就是排出云嫂。

　　这次战斗云嫂精神上并未言败，她对黑哥的态度依然是见火就着。在吴家只有她这个媳妇，把骂人当唱戏一样搭台，正耳八经。黑哥绝少与她唱对台了，更像个漠然的观众，时间长了，戏的内容似乎对他也无所谓了。黑哥的耳朵有些背，与人说话常一愣一愣的。我想，黑哥的耳朵里或许总有唱不完的大戏。

　　黑哥染上了酒，有些嗜酒如命，而且有酒即醉。黑哥酒后有两个反应，次序从来不乱，第一吐，第二哭。吐是立马即完，却费人收拾的事。哭却没完没了，嚎啕着，一个大老爷们，那样子又是一个笑柄。我想，难道黑哥也有说不出的冤？这期间，云嫂几乎摔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酒外的黑哥如云嫂的儿子，被云嫂骂的体无完肤，酒里的黑哥做着酒的儿子，云嫂拿他没有办法。

　　这样的日子又是几年，直到两人弄出了一个新生命。现在我想云嫂为什么七八年也没有生养呢。当然与避孕没有干系，那么可能黑哥很少沾她的身子吧。男孩皮包骨似的，他既不象父亲的黑蛮，也不遂母亲的漂亮。云嫂终于裹着孩子串门了。她奶着孩子，眼锋里很少有初为人母的慈爱。她有些见老。

　　抱上孩子的云嫂才真正和我们村的人融在了一起，也经常逗我玩。她很快成了我们村最活跃的人，东家西家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而且听她说话，你决不用怀疑她会说错一次哪怕是出了五福的关系。方圆几里，上到老人，下到光腚的小孩，云嫂能和每个人搭上话，那话茬接上去就像鼻子下面是嘴一样，太自然了。云嫂成了我们村的义务记者，有她，村里人饭后觉得滋润些，没她，生活似乎也是那个味。

　　云嫂的娃蹒跚学步时，吴家到了该解体的时候了。在吴家撒泼惯了的云嫂，仅凭这一半年的活到劲，居然拉拢了公爹。分家时，老掌柜向着她，其实多分到的也只是一个大瓷缸。可见云嫂是个精的象猴一样的人。我总为云嫂的不识字抱憾，我认为云嫂有“克格勃”的潜质。西头过来个小媳妇，云嫂能猜出对方是不是回娘家，看着小媳妇车把上挂的包，能说破她带了什么。如果小媳妇回来时再碰上云嫂，云嫂还会说中对方回收了什么。并且眼睛跟着那包，似乎她透过那包看穿了来回两家的家底。云嫂搞清这些细节，只凭与对方的几句寒暄。仿佛吃不准这事，云嫂就是失了职。

　　农村人的肚皮不再干瘪时，黑哥随村里很多男人到城里干苦工去了。云嫂的娃上了学。云嫂在家清闲得像猫一样，这家踅到那家，论人是非的本领更加炉火纯青。她一副就事论事的样子，到最后一琢磨，原来她在讥笑人。可反过来说，如果被讥者能拿云嫂当面镜子，我们村不知要进步多少级。偶尔的，黑哥如果领回个歇脚朋友，云嫂那天肯定会说这样一句话：“人家说，我这样的，日子咋过成了这？”云嫂的意思，客人吃惊云嫂怎么跟了黑哥。听了云嫂的不认命，我有些可怜黑哥，何苦呢，谁让你讨个漂亮媳妇，活该受罪！

　　随着年龄的增高，黑哥有些吃不消苦力活的劳累，便在家开始饲养奶牛。养奶牛是个磨人活，天不亮黑哥去城里送奶，赶着露水落地回来，就满沟畔寻草。一个夏天过去，黑哥成了非洲人，奶牛倒追得膘肥体健，还存下满满一棚干草。云嫂从不往牛跟前去，她是个干净人，只是勤洗着黑哥的脏衣裤。到这时，云嫂柜里才有了一叠一叠钱。可她知道，这钱还远远不够，眼下就有两档事要办，紧着给娃盖房，准备给娃娶媳妇。这牛总算给了云嫂希望。

　　天意弄人，养了两年的奶牛就老了吗？牛肺里生了个瘤子。黑哥请了兽医，药一瓶接一瓶注进去，庞大的牛却再没有起来，它真的不济了。牛闭上眼时，黑哥也两眼一黑，他的脸跟牛脸一模一样。云嫂张罗着卖了死牛，只捞得药费回来。家里的钱摞子涨不上去了，就往下跌。黑哥又开始频繁喝闷酒，云嫂看着破房子，看着儿子唇边那一抹洗不去的淡墨，什么也摔不下去了。她取出一叠钱交给黑哥，黑哥又从牛市上牵回一头乳犊。黑哥给乳犊拌料，总觉得身边只是头猪，看不入眼，一跺脚又跟人干苦力去了。小犊子甩给了云嫂。

　　云嫂细条条的身影，常挎个草笼出没在田间地头了。在家卷起裤管清理牛粪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云嫂身上快和牛一个味了。黑哥从城里回来，瞟一眼牛只说了一句话：“瘦成啥样了！”便斜到炕上歇去了。云嫂被击败了，被击败的原因在她自己。她生平第一次等自己的男人回来，把劳累两个月积的心火撒出去，可计划落空，男人的火比她升得高。

　　云嫂养的牛快出奶了，黑哥才回来接了手，又顺便牵回了一条小的。这以后，云嫂几乎承担了养牛的一半活路。云嫂的娃让书堆挤了出来，也外出挣苦钱去了。云嫂黑哥在家侍弄两头牛，累得谁也顾不上谁。倒是云嫂显得底气不足，常要探黑哥的口风：“今个吃啥？”黑哥眼色也不回一个：“随便你。”

　　我常笑云嫂：“这两年好象人不行了？”

　　云嫂说：“懒得理你二杆子哥。”

　　云嫂嘴上这样说，可我看出云嫂是丢了势了。直的象驴一样的黑哥哪管云嫂的好面子，稠人广众总封着黑脸，说话如雷轰。我弄不明白，云嫂二十几年确立的地位，怎么说动摇就动摇了。我甚至想到了红楼里那个王熙凤。

　　故事到这已经结束，黑哥云嫂还在合力养着那两头牛，五十沿上的农村人都做了爷爷奶奶，云嫂的娃二十二了，还没娶上媳妇，他们一家正加紧干呢！我唠叨了半天想说什么呢？我想起魔鬼辞典里这样解释过一个词条：“冷淡——结婚六个月之后的感情”。然而我想，那烧灼的六个月多么可贵啊！如果云嫂也有那六个月，仅仅六个月，她的命运会是这样的吗？

小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