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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爸爸是警察中的贪官。那天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刚看了通宵的书,吃过早饭在自修室里继续温书,用温书是不确切的,因为书对我来说是新的,我看书不是温故而是知新,下午有暑假前的最后一门考试,考高分子材料,我们简称高材。看着封皮我觉得书名简直是对我的讽刺,我这一学期在教室里度过的时光,大概和我在厕所里度过的时光差不多长,在小摊子上吃馄饨的时候,天还刚亮,虽然是夏天,我还是感到冷飕飕的,熬了一夜的街灯无精打采的亮着,像我的眼睛,现在在教室里看书,昨夜对我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效果,头昏昏的,脑中渐渐开始空白起来,我感觉头越来月沉重,重得我的脊梁骨几乎快撑不住,好像一个茶杯扣在树枝的末端,晃悠悠的。
手机响了,整个教室里的目光都聚到我身上来,我感觉我的衣服快要被点着了,我急忙从裤兜里掏我的手机,越急越挖不出,它还在响,于是我忙冲出教室,那音乐跟着我响了一路,到了空地上我掏出手机,上面显示的未接电话是我爸爸打的,手机又响了,他说,你怎么不接我电话。我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这个时候打我电话,我在教室看书,看书,你知道吗?我强调的一下,显得我刚才做的事是多么的重要和神圣。他说,你今天能回来吗?我说,为什么?他说,爸想你。我说,明天我回家,那不就看到我了,我没有掉块肉,我是上学又不是上战场。他说,我今天晚上要执行任务,所以想见你。我笑了说,是你执行任务,又不是别人执行你,我们小地方又没有什么危险的罪犯。何况你是县公安局的局座,你可以在办公室指挥别人。
不能怪我对我老子用这样的态度说话,因为从小我妈就对他不尊重,经常当着我的面表达对他的鄙夷,这多多少少传染了我。最后我妈抛弃了他,跟了个鱼贩子,那是他当局长前一年的事,之前他只是一个小警察,不,老警察。我厌恶我妈,我也恨我爸,因为他无能。我妈甩了他两年之后,他给我找了一个新妈,一个只比我大两岁的新妈,从此我对他的鄙夷又多了一个理由,老不正经。我又问,是抓持枪歹徒还是杀人犯,或者是抢银行的。他说不是。我说,那你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下午考试,考完明天回家。我们那里治安很好,好几年没有出过命案了,他们的工作主要是办户口和收取嫖客的罚款以及洗头房,浴室,歌舞厅等场所的月贡。他和一些企业的来往,我知道一点但不怎么清楚。他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呆一会寄一封特快专递给你,你明天能拿到。我问是这么东西。他说,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下午好好考试。爸想你。说完电话挂了。
下午的考试虚惊一场,在学习狂和刚配的镜片的帮助下,成功地把试卷写满了。考完试,我便去请他吃饭,以答谢他的大义。然后约了几个同学去练歌。
唱完歌已经是半夜,回来的路上,还有人意犹未尽地对着星空干嚎。我的手机响了,是我年轻的的继母打来的。她说,你爸去了。我说,他去哪里了。她带着哭腔又说了一遍,我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一边问,几时去的?一边脑子在飞转,估计她和哪个相好的合谋杀了我可怜无能的老爸爸。她说,刚刚。我问,在哪里。她说,医院。我可以断定她和一个医生合谋杀了我爸爸,医生可以杀人于无形,既然无形,所以法网恢恢,疏而有漏。想到这里我竟然嘿嘿地笑了起来,她哭着说,你笑什么?你爸被歹徒捅死了,你还笑。我有点失望,因为我的判断是错的。我说,明天回家,她说,你快回来吧,很多事情。
等我挂了电话之后,他们都已各自散了。我觉得喉咙很干想喝水,腿有些软。身体一点一点的虚脱。心里不断得对自己说,你爸死了,你爸死了,开玩笑的吧。不过我倒是相信她的话,没有人拿这个开玩笑。我妈跟人跑了,我爸被人捅了,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亲人了,不禁悲从中了,抱住宿舍门口的一棵杉树,想大哭一场,但是眼泪和我过不去,像一个人挂在悬崖上,大喊,我不活了,就是不肯放手。回到宿舍,没有把家里的事告诉别人,我不想获得别人的同情,更不想让别人感到快意。他们知道我爸是个贪官,因为我花钱的态度。倒在床上,蒙头睡了,我真是没心肝的人,竟然能睡着。
第二天,天气有点凉,但不爽,因为我心里不爽。地上湿湿地,好像凌晨刚下过雨,我估计是我回宿舍之后。我背着包,包里是我胡乱塞进去的衣服。到了车站,买了票后我才意识到我爸昨天叫我收信的。我跑到邮局,问有没有我的特快专递。那个中年妇女白了我一眼说,昨天寄的,今天是到了,不过还没有整理,整理完了送到门上去。我说,我买了票要走。那人说,你叫什么名字,身份证。我把身份证从柜台上的小洞里递给她。她扭着笨重的臀部,走到里间,过了半晌拿出一个蓝色的大信封交给我。我拿了就要走,她说签名,我签了名走到邮局门口,听到里面喊,嗳,嗳,你的身份证。我回头拿了身份证,在柜台前又站了一会,确信自己没有东西落下了,才走出门去。打了车去长途车站。
从省城开往老家的长途车7:30的那班已经开走,票作费了。重买了一张8:20的。下一班车来还有时间,我便撕开那个信封,之前我已经摸过了,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等我撕开的时候,里面掉出一张银行的卡。然后又从信封里面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里面钱前留着你用,密码是你的生日,将来结婚或者出国。切记保密。想你的爸爸。6月29日。又一阵悲痛袭击我的心脏。
离下一班车还有一些时间,于是我转出车站跑到车站附近的银行取款机上去查验,等我输入完密码之后,我的舌头卡在两排牙齿中间了,我看了一下,三后面有好多零,我又仔细数了一下三后面的那一堆零。天!三百万。我知道我爸爸在经济上不太干净,但这个数字还是吓了我一跳。我按下取消操作,收起卡心还是扑扑地跳。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知府是五品,县委书记是七品,县长从七品。我爸爸是县公安局的局长,大概是个八品,如果按捕头算,那就是九品或者从九品。十万两银子和三百万人民币,五品和九品,看来是社会进步了,物质丰富了。想着想着,车来了。
上了车,突然想起一件事,这卡是没有办法挂失的,因为肯定不是用我爸的身份证也不是用我的身份证件办的,那不方便,将来会惹麻烦。他肯定是用假身份证办的,他是管这个的,从他手里出来的假身份证也是真的。我知道他曾经给胡县长办过这类子虚乌有的证件。看着窗外的树往身后走着,我想我的爸爸也走了,一切都变了,一切都虚无了。辛辛苦苦担惊受怕收取的贿赂自己还没有享用,就撒手人寰了,也好可以不再担惊受怕了,我可怜的爸爸。我陷在座位中,窗外交织着树木,农田,电线秆和水塘。身旁的那位大胡子乘客睡得正酣,我想如果他梦到我有三百万,一定会从梦中醒来掐住我的脖子。
我开始佩服我的爸爸了,他对自己的死亡好像有神奇的预见。因为小时侯听老人们说,有些修得好的,可以知道自己哪天死,然后通知在外面的子女,从从容容地安排自己的后事,在自己定好的那天平静安详地离开世界,往升极乐。那些修得好的人大坻生活得艰难,与人为善,而且笃信宗教。我不知道我爸爸是不是也具有这样奇异的能力,他生前应该是没有什么幸福可言的,好像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有神的宗教他肯定是不信的,因为他多次取缔迷信活动,把收缴的爆竹拿回家。那是我童年的快乐。无神的宗教,我想他也是不信的,不然他不会有那么多钱。
想起我亲妈,我心里一阵不舒服,本来爸爸死了就很难受,想起她更不舒服。好长时间我都当她不存在了。不知道我爸死了,她有什么感想,不过她肯定感想不到他有这么多钱。自从她和我爸离婚之后我就不再认她了,那年我上高二。路上她喊我,我就是聋子,远远地看见她,我就从别的巷子走。有时候实在躲不过,我就是瞎子。她曾经告诉我,因为我爸爸身体无能,要我理解她。我说,他无能,怎么会有我?难道我老子另有其人。她慌着说,你是你爸亲生的,生你时候,他身体还没有问题。我说,那是给你咒的。我觉得她嫌弃我爸工作的无能比身体的无能更重要。因为她过去经常讥笑他。现在除了告诉我他阳痿之外,还跟别人讲,显得她和我爸离婚是多么的无辜,这些年吃了多少难言之苦,而且给一个性无能的人生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儿子是多么的不容易。
我为她感到羞耻,我为我爸爸感到难堪。我外公是一个南下干部,文革结束后重新掌权,做了县长。据她说,当年我外公被打倒,她便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只上到初中毕业。爸爸刚才部队转业不久,就考上了大学,毕业回来做了警察。那个时候还写诗,我从他的旧书里发现过,都是一些具有豪放风格的歌颂体,现在看来只能算歌谣。不过那个时候他是踌躇满志的。县长的女儿和他应该是门当户对。不过他并没有沾到他丈人老子的光,回来参加工作那年,女儿离开自己嫁人,离休,离世是他丈人的三件大事。等我上高二的时候,我爸爸还是局材料科的科长,材料科的科长是管理材料的闲差。还不如做一个派出所的副所长有油水,甚至还不如一些片儿警,辖区里的娱乐场所便是自己的自留地。我想我爸不得志是因为他太老实了,也许当年还有些清高,毕竟他是局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我上初二的时候,她已经对我爸爸的前途绝望了,经常说她爸爸在世就好了,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她的一些精辟的语录被我写到作文里,结果她知道了,我吃了一顿篾条。她那个时候就知道我不喜欢她。
她买菜的时候认识一个鱼贩子,然后就好上了,家里经常能吃到一些价值不菲的鱼,比如鳜鱼。后来听到传闻之后,我再也不吃家里的鱼,最后发展到什么鱼都不吃了。朋友们问我为什么不吃鱼。我说,怕被刺着。有人开玩笑说我和美国人一样不能吃淡水鱼,吃了要住院,因为不会吐刺。我说,我会吐刺,不过我还是担心会被刺死。另外海鱼我也不吃,臭的,我就是觉得鱼恶心。
终于她和我爸爸离婚了,协议离婚,我觉得很正常。她走的是时候拿走了家里几乎所有的存款,那时我们还没有搬家,还住在局里分的宿舍里,不然房子她也要算钱分了。我爸不吭声,他很懦弱,他说,你走就走吧,等老了,那卖鱼的不要你了,你还回来一起过。不过有一点她没有料到,我上高三的时候,我爸爸突然是局长了。因为他的大学同学,我叫他齐叔叔的那个胖子,做了省公安厅长。做了局长的爸爸开窍了,也许是受了齐叔叔的点化。开始变的八面玲珑起来,上层关系不错,群众关系也不错,特别是在提高警察形象上面做出了实绩,当然他后来的再婚使他的形象大打折扣。局长做了四年我断定他以后还能升的,说不定能当市局的局长。有齐叔叔在,什么都是可能的。可惜在我大三结束的这年离我而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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