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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时期,货币贬值,物价飞涨,在帝国初年1石米值3缗为常情,100年之后就攀升到340缗、700缗以至700缗了,其货币贬值已超过300百倍了。于是朝野纷然,有反对发行交子(类似于支票),有提出兑现纸币(楮币)的,辛弃疾则认为纸币“朝廷用之则轻”,加之“印造之数多,而行之地不广”,因限制其发行数量,改用交子。
稍晚几年出生的叶适,也竭力主张废除楮币(纸币),他分析了物价大涨,百物皆贵而钱贱的现象,指出有两曾原因:一是物少,即所谓“物不能多出于地”;二是铜钱与楮币并行所造成的钱多,“钱多而物少”,必然导致“钱贱而物贵”。因此,他说“废交子然后可使所藏之钱复出,夫富强之道在于物多,物多则贱,贱则钱贵,钱贵然后轻重可权,交易可通。今世钱至贱,钱贱由乎物少,其交通之道,非圣人不能也。”姑不论,辛叶两人主张的正确与否,有两点我们大抵可以确认:一是货币贬值、二是纸币的废除或限制(兑现也是限制)已成为时人的公识。
于是待到景定四年(1263),贾似道的买田方案出笼了,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目的就是“免除以后之造楮与和籴,预计所收租已能解决当日的财政问题。”和籴,是一种由官府出钱购买民粮以资军用的办法。宋朝一度为“和籴”在时间、数量上有一定限度,后来一时看到“和籴”的优越性,在政策上,除了“中等户下免之”外,取消了曾经实行的数量限额。有一个常识,大豆是营养的,但吃多了未必不是毒药。“和籴”日久,弊端积深,乱摊派的问题也就突出来了,为此,宝庆三年(1227),御史汪刚中上书说:“和籴之弊,其来非一日也矣,欲得其要害而革之,非禁科抑不可。夫禁,莫如增米,此亦试而有验者,淫饬所司奉行。”宝庆五年,又说:“若将民间合输缗钱使输斛斗,免令贱粜输钱,在农民亦甚有利,此广籴之良法也。”刚中的意思主要是说,实行和籴,要注意粮价,不能让农民吃亏,惟其如此,才能买进粮食,保证市场供应和部队军饷的需要。
可见,贾似道的眼光,是切中了时弊,因而变法的。
按史书的说法,买田的地区限于平江(苏州)到嘉兴的六郡,也就是今日江浙沪之间最富庶的金三角。所买田地是每户二百亩的三分之一,这等于没收一部分富人的资产去充军食,因而埋下了“覆国”的因子。黄仁宇说:“付价根据一个复杂的公式以纸币杂以金银僧道度牒(可免税也可转卖)及告身(荣誉头衔的文凭)。”这在《宋史》里也有记载:“买公田以罢和籴,浙西田亩有值千缗者,似道均以四十缗买之。数稍多,予银绢,又多,予度牒告田多为功,皆谬以七八斗为石。其后田少与硗瘠,亏租与佃人负租而逃者,率取偿田主。六郡之民,破家者多。包恢知平江,督买田,至以肉刑从事。”这段文字大抵还是可信的,至若“六郡之民”云云,未免有“鞭尸”的嫌疑,不然,这“民”字恐怕还得加上一“富”字,也就是地主,试想如是一介贫民岂有二百亩以上之私田?
贾似道以自家一万亩的家产先倡买田,大抵算是身先士卒了,然而执行的结果,却经无数的抨议,终至于肉刑流血了,“包恢知平江,督买田,至以肉刑从事。”然而毕竟,还是在半年里后买进了350万亩。但是中央的财政赤字依然居高不下,他又主持发行了最后一次信用货币,引起物价再度上涨。“《宋史》‘奸臣传’说到最后与他同有元老名望的王钥向临朝称制的谢太后责他应死,称:‘缙绅草茅不知几疏,陛下皆抑之而不行。’可见得在野人士包括中等以上的门户都已痛恨他入骨。”况且物价飞涨,货币贬值,等于变相的加税,而负担则转嫁于贫民了,贫民的怨苦也不难想象了。于是翌年贾似道借口百姓所报田亩不实,议行经界推排法,重新丈量土地,载于图册,以民有定产,产有定税,税有定籍为名,致使尺寸之土,莫不有税时,就有人作诗讽刺了,“三分天下两分亡,犹把山川寸寸量。纵使一丘添一亩,也应不似旧封疆。”“量尽山田与水田,只留沧海与青天。如今那有闲洲渚,寄语沙鸥莫浪眠。”
然而,买田方案的失败,在更深层次上说,是“南宋自始就没有一个机会将财政税收重新组织得合理化。”技术上的困难固然不只于买田,而是买田后,官僚机构无确切的方法来掌握管理运作,以坐享收成。贾似道一倒台,各方要求退回的呼声,也逾日高涨了。也有人建议将这些官田赏于佃农算作入伍的劳资。但是,这些官田始终未曾退回,入了元朝,便成了赏赐功臣王室的礼品。
应该说这是一场未曾开始即已失败的改革,我们探寻历史时,不应过多的介入道德因素,历史从不以道德而演化。我无意于为奸臣辩白,但是凭空的吐几口污水,也不是我所不齿的。一个历史时代的更换,决不是二十四史直线描绘的那么简单,也不是几个奸臣贼子就能覆国殃民的,假如我们确信他们有如此的伟力,那么贾似道的买田就不会遗憾而终了,英雄造时势的荒谬则又“俨然成圣”。而今,贾似道身死家毁,已不置论,如果将他认作南宋覆亡的主因,“则又是以道德的名义简化的历史了”。
信笔至此,忽而想起黄仁宇的几段妙论,大抵可以作为本文的注脚。
“贾似道之犯众怒,并不是单独的由于他合计敌情的错误,也不是因为他的骄奢淫逸,而大部分是由于他在理宗赵昀的最后两年,倡议‘公田’,等于没收一部分富人的资产去充军食,并且又由他主持发行最后一次的信用货币,引起物价再度上涨。”
“有了北宋和南宋两重经验,我们就知道当一个农业国家的行政系统发展成熟,尚不能充分管理及发挥其所辖的经济方面最前进部门之功效的时候,只有改用商业管制的办法,才有出路。此时政府的功能渐趋繁复,引用特殊技能的需要增高,其经费也必须扩充。因其超过旧形式农业的范畴,也不能以现有税收对付,又只好发行公债,因之则引起代议政治司法独立和其他跟随着一串的组织和运动。”
九月二十二日夜至三日凌晨草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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