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藏羚羊的日子

缘来时

七月底，在经过数百公里的跋涉后，藏羚羊出现在楚玛尔河西岸的山坡上。这是生活在可可西里东侧的藏羚羊。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它们成群结队陆续不断地渡过楚玛尔河这道迁徙途中的最大天然屏障，聚集在青藏公路西侧，寻找着跨越公路的机会。但由于青藏公路的大修、青藏铁路的建设以及青藏旅游的升温，车辆增加了数倍。往来的车辆使青藏公路几乎没有了间隙，公路和铁路建设工地成为藏羚羊迁徙途中最大的人工屏障。八月初，渡过楚玛尔河的藏羚羊数量越来越多，活动的范围离公路越来越近，在本能的不断驱使下，终于一群藏羚羊在一只勇敢的头羊带领下冒险冲上公路的路基，在公路短时间的宁静中踏上公路，但这种宁静短之又短，往往刚踩上公路或才过去几只，就有车辆从远处驶来，把列队通过公路的羊群冲散。大多数藏羚羊刚踏上公路路基，没来得及喘息和镇定就被惊吓地迅速撤离，跑到山坡的高处，惊恐万分地望着公路，然后再用足够的时间积聚下一次向公路冲刺的勇气，可往往一群欲过公路的藏羚羊在经过多次冲刺后只有少数的胆大者才能成功地通过，部分最后绝望地远离了公路，又重新走向了可可西里的荒原深处。

　　我终于看到了迁徙的藏羚羊
　　与藏羚羊厮守了４０余天，目睹了藏羚羊迁徙过程中跨越天然屏障和人为屏障的全部过程。７月份的志愿者彭辉和曾敏坚看到有七百多只羚羊始终没能跨越公路，就地产羔了。这将对羚羊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是否会干扰它们长期以来的迁徙习性。
　　得益于我所学的生态专业，有幸被入选为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２００２年度跨七、八、九三个月的特别志愿者，担负藏羚羊迁徙期间的调查和记录，与藏羚羊厮守了４０余天，目睹了藏羚羊迁徙过程中跨越天然屏障和人为屏障的全部过程。７月２１日，保护站的北京吉普车把我从格尔木带到了可可西里，远远就看到了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红色的房子、旋转的风车和高高的了望塔。这是我第二次来保护站作志愿者了。四年前作为大学生志愿者我曾参加了保护站的第二期工程建设，四年后的保护站已和记忆中的有所不同了，虽然云还是那样的白，天还是那样的蓝，可门前青藏铁路和公路及输油管道施工中扬起的滚滚灰尘使保护站置身于一个沸腾的大工地中，过去的宁静和清新再已经找不到了。
　　到保护站的第三天，我就与７月份的志愿者一起开始了野生动物的调查工作。沿青藏公路从昆仑山口到五道梁的野生动物种群调查已经是第二年，每星期进行一次，开着吉普车沿途数动物，然后记录下来。开始的两天中，公路两侧的藏羚羊连影子都没有，也就仅过了两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五日给了我初次的狂喜，在望远镜里我们发现了在青藏公路的楚玛尔河大桥上游的河对岸出现了两百六十只的羊群，不知是凭感觉还是运气，在肉眼基本分辨不清那对岸山坡上隐隐绰绰的小点情况下，竟然用望远镜慢慢地辨认出了那是母羊带着小羊从繁殖地迁徙到了楚玛尔河畔，我在一边细细观察远处羚羊或悠然吃草或蜷缩着身子静卧或奔跑的姿态，一边兴奋地大喊大叫的同时，也不禁疑问：莫非产完羔羊后的母羊真领着小羊开始回迁了？旁边的杨欣老师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他说由于青藏铁路的影响，最后一批将要生产的母羊７月初才从这里迁徙过去，前往可可西里的太阳湖、卓乃湖的豹子峡等地集中产羔的，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呢，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接下去我们要加紧调查了。
　　根据上两期志愿者的调查，在６月初，藏羚羊就开始迁徙，由于铁路施工，在楚玛尔河畔有数千只受阻，直到７月初还在铁路路基处徘徊，铁路各部门虽十分重视环保，在迁徙羊群最多的几天里曾停工和拔掉工地上密集的各色旗子，为羚羊迁徙提供了便利，但最后还是使它们迁徙的时间置后。

　　穿越天险的藏羚羊
　　楚玛尔河是藏羚羊迁徙途中最大的天然屏障，河道呈辫状分布，有多条水流，水流之间有沙洲相隔，宽达数百米，８月是河水水量最大的季节。到达楚玛尔河畔的藏羚羊会在岸边吃上几天的草，可能是补充迁徙中的体能消耗，为过河作准备。
　　８月初的一天中午我和两名志愿者终于看到羚羊过河了，这是约五十多只的羊群，它们慢慢靠近河边，在经过短暂的犹豫后，有三十二只羊跳进水中，在浑浊的争流里越过一道又一道的沙堤，几分钟后，有十二只成功地游到了对岸，其中包括四只小羊，尾随其后的其他羊游了一半，到河心中的沙洲上再也没有勇气过完余下的半条河，只是在沙洲上不断地来回踌躇，徘徊不前。而没敢下水的二十几只羊更是表现地犹豫不决，其中有一只母羊带着小羊不停地在岸边来回跑，似乎是在做下水前的热身，也似乎是母羊在给小羊鼓劲。过河的羊中有８只在甩掉身上的水后立即往前跑去，另有四只却站着没有动，转身看着对岸的羊群，仅过了几秒，它们又重新下水向对岸游去，下水的样子比先前过河时更从容，到了河中间的沙堆后，那四只羊来回在羊群中跑了好几圈，接着又率先下水回游，榜样的力量是巨大的，沙堆上的那二十只也陆续下水。原来那四只羊是返回来领它们过河的！就这样第一批下水的藏羚羊在相互的鼓励下都成功渡过了楚玛尔河。看完它们过河的全过程，我望远镜中的景象已开始模糊了。楚玛尔河是它们的最大天然屏障，它们从那遥远的产羔地来到这里，又从这里迁徙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仅仅见到它们过河的场景就可想它们路途中的艰难，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们这样往返的长距离迁徙呢？至今还是一个迷。

　　没有间隙的青藏公路
　　２４小时青藏公路的通车率平均每小时达一百多辆。
　　青藏铁路施工的期限很紧，受气候的影响，每年只有６个月能够施工，但为了藏羚羊的保护，采纳了一个民间环境保护组织的建议，这让我们感到欣慰。
　　藏羚羊传统迁徙的过河“渡口”距离青藏公路只有几百米，渡过楚玛尔河的藏羚羊立刻就要面对目前最大的人工屏障——青藏公路。四年前我记忆中的青藏公路并不十分繁忙，虽然西藏的百分之八十多的物资通过这条路来运输，每天也就几百辆车，青藏公路常常会有长时间的宁静，给藏羚羊提供了许多过公路的机会。现在往西藏的货车和客车增加了不少，同时新增了大量修铁路、修公路的工程车辆，这些车辆都是２４小时的不停运行，青藏公路成了一条没有间隙的公路。面对最大的人工屏障，藏羚羊如何才能见缝插针地穿越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带着疑问急需被证实的心情，仔细地搜寻在公路旁和在以去年调查的经验所初步推断的可能是藏羚羊主要通道的楚玛尔河大桥处的羊群，调查涵洞下面和周围的羚羊脚印，看其有没有通过的迹象。我沿公路走了１０公里，仔细地调查了大大小小的涵洞，没发现有羚羊过洞的新老迹象，即使有些涵洞的高和宽都达３米多。七月初羚羊产羔迁徙的时候，志愿者也从来都没有看到它们穿过涵洞的现象，哪怕涵洞就在他们身边。
　　在调查藏羚羊迁徙状况的同时，我们同时对青藏公路上行使车辆的状况进行了准确的统计，这项工作是由来自重庆交通学院的大学生志愿者完成的，经过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不同车辆统计和样点抽时间段统计，结果令我们哑然：二十四小时青藏公路的通车率平均每小时达一百多辆，除了普通的货车和客车外，铁路的工程约占了大半，今年藏羚羊的迁徙赶上了青藏公路有史来的最繁忙的时期。８月６日那天终于目睹到羚羊过公路时被汽车冲散的过程，那天有二十五只羚羊在我们认定的通道处过公路，羚羊过公路的情形几乎和去年杨欣老师看到并描写的《藏羚羊心中永远的裂痕》一样。那样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走碳火，即使是这样小心，仍未逃脱被飞驰而来的汽车所冲散的命运。当天我与其他志愿者立刻拟出了《关于为保证藏羚羊顺利迁徙急需采取措施的建议书》，立刻送达青藏铁路的第十二工程局，并附上详细的野生动物调查报告和车辆调查报告。我们建议在藏羚羊迁徙季节期间的８月８日到１８日的１０天中，每天早上６点３０到７点３０分，下午的７点３０到８点３０，在青藏公路２８８４到３０００公里之间，工程车辆停止行驶，为藏羚羊提供一段暂时的宁静，帮助藏羚羊能顺利跨越公路。青藏铁路总指挥部的反应既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也在我们的意料之外，他们在今年初部分采纳了我们基于去年调查给出的关于分段施工的建议后，再次采纳我们这同样重要和紧迫的建议，但意想不到的是，在递交了建议书后仅三个小时，在我们建议区域施工的是青铁十二局，张总指挥长竟带着青藏铁路总指挥部的三名环境监理亲自到了保护站，将拟定好的《关于采取紧急措施确保藏羚羊顺利迁徙的通知》拿出来征求我们最后的意见，次日正式出红头文，并下发到各工地执行。青藏铁路施工的期限很紧，受气候的影响，每年只有６个月能够施工，但为了藏羚羊的保护，采纳了一个民间环境保护组织的建议，这让我们感到欣慰，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藏羚羊的希望。

　　最长时间的挥手最持久的微笑
　　从８月８日到８月１８日，大多数铁路的施工车辆按要求的时间段停止运行了，但青藏公路的其他车辆还在继续，作为民间的保护站我们没有执法权，不能像警察一样强行让车停下，但又不能眼看着藏羚羊的迁徙受阻。拦车，为了藏羚羊，愿意用我们的精神去感动司机，同时这不光是给藏羚羊让道的问题，也是一个对待动物的态度问题，这是一个很好的很直接的协调动物和人的关系的机会，也是一个环境教育的好机会。所有志愿者都发出一致的呼吁，包括两批前后来自广州的大学生志愿者。
　　凌晨四点，还是满天繁星时，我们的志愿者队伍便顶着寒风出发了，要在日出前赶到离保护站三、四十公里外楚玛尔河畔，在藏羚羊迁徙通道两端拦一个小时的车。我们打着“绿色江河”旗子和广州大学生志愿者的队旗在晨曦中向着来车挥手，车停后马上跑上去微笑着对每一位司机说：“我们是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的志愿者，前面的藏羚羊要过公路，你能把车停下等一小时（或几十分钟）吗？藏羚羊将祝你一路平安。”随即送给司机一个带有两个中国结的藏羚羊平安符，一张动物的不干胶贴画，这是用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捐助我们的钱做的。或许是我们的诚恳和热情，也或许是我们别致的平安符和动物贴画，也或许两者皆是，打动了平时没有遇见过这场面的司机。几乎所有的司机都接纳我们的请求和宣传品，有的司机知道我们都是志愿者时，还关切地问我们要不要到车上避避早晨的寒风，也有的竟然请求立即加入志愿者的行列……司机的反应使得我们最初的在国道上打扰和影响运输的担心和内疚也早就跑到九霄云外了，只是带着被理解的激动，不断地在寒风中招手，跑向一辆又一辆停下的汽车。七点半，要求停车的时间过了，我们站在前面，向缓缓开动的几十、上百的车辆微笑着挥手，心中默念着“谢谢你们，藏羚羊祝你们平安！”同样地，司机们也微笑着向我们挥手告别，车很多，挥手的时间很长，这是我最长时间的挥手和最长久的微笑，当每天送走最长久的微笑，当每天送走最后一辆车时我的眼里早已经含满了泪。藏羚羊啊，有那么多最普通的人都在关注你、帮助你，你会平安过公路吗？
　　拦车我们只坚持了七天，我们再没有人力了，大学生志愿者走了。汽车也罢工了，人也累垮了。

　　无奈的日子
　　七天，在藏羚羊一个多月的迁徙时间里或许太短了，或许它们才开始适应我们为它们设置的短时的“绿色通道”又得自谋出路。纵然是在拦车的日子里，我还是常常遇上羊群在过公路时被一些汽车冲散的场面，更不用说在其余的日子里了。每天观察藏羚羊的时间是我最揪心的时刻，留下许多久久挥之不去的场景：向路基冲刺了三十八次还未敢踏上路基的羊群最后发疯似的在路基旁来回跑动，然后不甘地移向别处，或许去寻找胆大的羊群，或许是去寻找另一个地点的另一个机会；爬上路基站在公路边的母羚羊急切的等着路基下的孩子积聚勇气爬上来，远处有车疾驶来了，此时，妈妈恨不得长出一只手将孩子一把拉上来；那些跨过了公路的羚羊久久在路边徘徊不走，等待着公路另一侧的同胞兄弟姐妹，不断地翘首向对面看着，不知是在对同伴进行鼓励还是期待……在所观察到的过公路的藏羚羊群中，没有一群是完整跨过公路的。看着那些对跨越公路绝望的藏羚羊慢慢在我已模糊的视线中远去时，留下对公路的忧伤回望，使我近乎心碎。
　　去年的调查报告中记录藏羚羊过公路的时间不到一个月，而今年远远超出了一个月，太多的藏羚羊争过“独木桥”。一些的纸报道藏羚羊多了，真是藏羚羊多了吗？

　　坚持了五年的民间保护站
　　索南达杰保护站电力设施已经老化，取暖也成了问题；还有资金问题、政策问题制约了工作的正常开展。风雨中保护站走了５年，目前保护站仅靠卖书还能坚持多久呢？况且书今年就卖完了，明年保护站又靠什么维持。绿色江河的担子太沉重，民间环境保护组织总是走得这么艰难。
　　位于青藏公路旁的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从２００１年１月１日起开始实施志愿者机制，每年有３０名志愿者分１２批到保护站志愿工作一个月。志愿者以保护为基地，对当地牧民、居民和公路、铁路建设者开展环境宣传和教育，利用保护站的展览厅对进入西藏的游客开展环境教育和宣传，同时定期沿青藏公路对昆仑山口到五道梁之间的野生动物进行种群数量调查。七八月份组织和接待大学生的社会实践和考察，这是保护站组织活动和对外开展环境宣传教育最多的时候。同时也恰好是藏羚羊迁徙的季节，这是从去年一月份起开展的工作，其目的是通过志愿者对保护站两侧一百公里青藏公路沿线的动物调查，了解该区域的动物分布、活动规律以及和公路、铁路建设的某些相关性。这需要经过长期的观察和科学的记录才会得出可靠的结果。经过去年一年的探索性调查，保护站已对该段沿线的野生动物情况有了初步的了解，掌握了一些确切的数据，通过去年年底的《昆仑山口到五道梁的野生动物调查报告》向青藏铁路建设单位提出了营地布置和分段施工的建议，已经部分被青铁指挥部采纳，并且在藏羚羊的迁徙过程中收到实效。
　　守望藏羚羊的最后几天，月亮又圆了，站在了望塔上我默默看着它缓缓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很大、很亮、很温柔，这是高原特有的明月。上升的月亮慢慢映在静谧草原中一只眼睛，一只忧伤的眼睛，我看它的同时它也看着我，似乎对我说：“你知道的，藏羚羊为何那么忧伤。”我是知道，我愿更多的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