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的黄昏，我无限迷恋这浮浮沉沉的光影，在行程的两边折折叠叠，翻翻滚滚。
　　这时的人间四月，我从桥头往丽江靠近。看惯了的风景，竟表现出并不厌倦的特征。公路在褶皱的山麓沿着等高线蜿蜒无尽，穿过断陷盆地，翻过参差岭，或明或暗地把金沙江紧跟。金沙江在这里变得柔软温顺，江水幽深，像一尾草鱼游向龙门。江两岸是一带沃野，数里乡村，河床已尽开垦，一亩亩的麦子或黄或青，一块块的稻合纵连横，一片片的果林如霞似锦，绵延了一程又一程。路边长长的树篱，正嫩绿盈盈，扑面是清新。合欢树很性感，像一个美丽的姑娘在顾影自怜间打扮着自己的碎花衣裙，而梧桐把米白茶褐的花开满每一寸路径，像一根芬芳的绳，缠绕着我无处安定的心，牵挂着无痕青春。偶尔一抹空地，被火燃成灰烬，一茧野草如针毡般冒出头来，态度很强硬。我看见废弃的老屋在路边，像一个老人拄着拐棍，注视着无数的过往，用苍凉的眼神，而旁边立着的墓碑上写着他死于民国某日某时的碑文。我看见斑驳的吊桥像一根脐带连接着桥这边的新农村和江那面的旧的良辰。飞鸟在逆光中盘亘，托着浪花般的卷云。汽车音乐吼到能感觉到车震，它唱着：“你看过许多美景，你看了许多美女，你迷失在地图上每一道短暂的光阴……却说不出你爱我的原因，却说不出你欣赏我哪一种表情，说不出离开的原因……”闭上眼，我看见无数蜻蜓凝聚成你的光影，在车窗外与我同行，看着我，笑得那么与世无争，自由任性，我伸手，抚摸你脸庞的恒温，却只有风，从指间漏过去，抓不住，握不稳。
　　“通往成功的路，总是在施工中”，睁开眼，车已经开始走走停停，路坑坑洼洼，施工队在繁忙地平整路面，凿沟开渠填井，扬起漫漫红尘。摇上玻璃，依然能呼吸到深层土壤被翻出来那种变质的具有渗透性的气息，让我记忆，让我闻了又闻，直到被汽油味弄得犯晕。歪歪扭扭走完这段愁肠，到达一个地方，雄古是它的地名。这里干涸，甚至庄稼都像是黄土上的疤痕，偌大的坝子，几家人围在边缘地带，青瓦泥墙，篱笆稀疏，旧时的瞭望塔、山寨还残存，在薄暮里，在炊烟袅袅中组合成祥和的宁静，这是否是一种安贫？还是延续了千年的命运？我是过客，甚至不必在这里留下脚印，参与他们祭祀他们的神，崇拜他们的图腾。
　　快到拉市海子之前，旷野中立着巨大的石雕群，看得出纪念的是红军，是解放战争，是红色政权和土地革命。而拉市海子里因为有湿地和湖，人烟就稠密而精致起来，有了庄严的门庭，有了辉煌的屋顶，居然都是用木头砌成，彩绘，根雕装饰出优雅闲情。庄园里的花圃苗圃开始茂盛，雪桃树花开成海，那种粉红里晕染开的血红在已暗哑的时光中有些冷，兴许是因为它高贵的秉性。我还没来得把繁华细品。车就在路灯的排照下把我拉进了城，进入这片疆域的中枢神经。我将在这里，像一颗螺丝钉，卯在某个松动的地方，让城市变得固定。夜，湮没了下车时开车的小伙子载着他妹妹掉头离去时那和车子一样疲惫的身影，也许有一天他们也将来到这里，并被绑定。无论如何，幸福，它曾经来临，也许，又正在来临。
　　躺在大床上，回城之前的幽情壮采、赏心乐事像照片一样一张张浮上银屏。从桥头开始徒步虎跳峡，上山处的一棵老核桃树在地埂上碧色出众，因为周围其它的乔木都还在光秃秃的，站得麻木，土地也和空气一样干枯泛白，地上一派荒芜憔悴，乱石成堆。山坡上人家模样，像极了故乡风物，包括那民间气息都如此，几只鸡在院子里游历。一头牛在门前晒着太阳，悠然地呼吸，反刍的动作，配合着舌头，看上去并不伶牙俐齿。一个孩子，穿着迷彩服，背着长棍，骑着血红大马站在必经的荒芜山包上，我仰望，他的形象在蔚蓝之下，峻秀玉龙山的背景之前，站成一种凌然的的精神，风吹起马的鬃毛，阳光把他们的轮廓雕刻得刚劲。等我走进了，他才问我是否要骑马骑到山顶。原来是个当地小导游，做点小营生。
　　虎跳峡是南北向纵裂，而东边是犬牙交错的玉龙雪山和沿江的陡崖绝壁，我则是在西边从江畔一直渐渐地拔高，可以一直攀援到与玉龙山相对峙抗衡。离江面垂直距离大约500米的时候，有一片荒草深长的陡坡，枯黄盖世，一直延伸到与天齐，那种纯粹的枯寂和荒芜，印在心底，很合适。而这荒芜的下面，就是一湾江水，水中一片沙洲，像一条浮在那里的大鲨鱼，准备着鲸吞虾米。细小的行路像是连着风筝的线在冈峦间的投影，并被无数的行客和马帮踩出厚厚的泥尘，甚至石头都光滑圆润，饱食人文。跋涉兼程，饮几回山泉，到了半山深处的纳西雅阁，这里是沿高路徒步虎跳峡的第一个村子的第一家客栈，也是地图上标示的徒步的起点。而我到达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这山坳里的聚落像兽皮上的一块绿色的补丁，也像长霉的蛋饼风干的样子，我途经，顺便把石墙上木槽里开放的那一簇红花也慰问。接下就是走不停，像一只蚂蚁沿着前辈们留下的气息的指引，去抵达去探寻。如果我用忐忑来形容前路，你会不会觉得过分？如果我说隔岸的玉龙雪山锋利、美得残酷而神圣，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可信任？松林阵阵，浅谷高地并存。偶尔一两处，村妇老孺用石块垒出平台，用树枝和荆棘搭起棚屋，她背来矿泉水和速食品供给探险者们，缓解他们的艰辛。我不只一次听到爬二十八道拐有多么让人受挫，让人磨折。但当我顺着那长长的一个又一个“之”字爬到顶然后看见垂直距离3000多米下的虎跳峡像一道缝隙，而玉龙雪山的风华似乎都触手可及时，我就给之前的喘息盖了一个章——“此行不虚”。当我们是大人时，和小孩子套近乎一般都会摸摸小孩的头，然后笑眯眯蹲下来跟她吧啦吧啦，而我现在就在摸着玉龙雪山光洁溜溜的头，然后伪善地笑着对她说：“你真漂亮呀，我带你去买花衣服，坐旋转木马好不好啊？”，然后她也神秘地一笑回答道：“好啊”，顺便给了我瘦骨嶙峋的一巴掌，转身消失，山还是山。
　　从一边上了“金字塔顶”，从另一边下，过了竹海，过了茶马客栈，过了那些用石头堆砌出来的房子，用石块铺就的家，过了从绝壁上凿过去的栈道，过了可以吞噬灵魂的纵裂谷，过了悬崖上的瀑布，过了向晚的时辰，借着月光，我才想起玉龙山上那鹅黄的云霞，笼罩着一弯暖月，映照着千峰残雪，和着谷底咆哮的江声，以及脚旁寂静的失落般的山村在我心头攥着、钻着要酒喝要行酒令的情形。而这时我在夜里私奔，在龚琳娜那“忐忑”的路上拼命往前赶，想要看见一盏灯，想要遇见一个人，想要一个可以下榻的地方，想要烟火来把我盛装。不要露宿风餐，不要和玉龙山一样站着，站到领袖群伦。幸甚，我终于沿着那草丛的石块上漆着的斑驳褪色的名称和箭头找到了地头——高地旅馆woody。在这里，我蹲坑看玉龙雪山的夜色朦胧，听下面峡谷的风轰隆隆，眼前梨花正开来。和玉龙山相对的就是哈巴雪山（据民间传闻，这就是天下第一厕了，有诗如此曰：君临天厕，左有梨花，右有篱笆，前有玉龙，后有哈巴，上有蓝天，下有野花，敢问我在何方？天下第一厕！），一句“拉屎东窗下，悠然见玉龙”，可见此间的俗不可奈。洗个澡，然后睡个饱，明天继续剩下的部分。而一抹幽兰，在院子里的木桶中远播芳馨。
　　雾气渐清明，出了旅馆，继续飞岩走壁，又过了羊群，过了石头岭，过了褶皱和断层，下到江边，沿江北上，数小时都在江边兜兜转转，那不远的大具乡，看得到，却似乎总也到不了，太阳玩命般的炙烤，而天空好渺小，山形如鞘。峡谷里堆着数个世纪的自然物，像是BOSS被爆掉时，掉落的物品和装备全遗失在这里，无人拾取，而一程又一程的依旧是苦行僧般的朝圣之旅。终于到了江边村，走过荒原，沙坝，疲倦不已赶到渡口，想渡船过金沙江去大具，结果偏偏遇上清明节，无人摆渡，只得返回把走过的大片金黄麦田再走一遍，又进了蜜桃正青涩，气候比其他山区更热的江边村略作休整，然后只得搭车赶到桥头。从桥头回丽江，已是落日的余辉再度来临。